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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楼#
发布于:2020-04-03 11:47
第23章惶惶

    半晌,钱氏挣扎着从往事中醒来,眼中噙着泪威胁道:“我的儿子谁也休想欺负,谁敢瞧不起他,谁就等着死!”

    钱兰兰垂眸,泪水里尽是凄苦。心中抱着的那一丝侥幸终成了一柄匕首,斩断了一切,连她曾看不起的平淡人生也一并成了再无可能的奢侈。

    脑海中唯有那闪着光泽的玛瑙格外清晰。

    她的前程是不会再好了,选了别的出路,一切都要靠她一人筹谋。何况,钱氏会把她推到火坑还是个问题,大户人家也有三六九等之分,若是个金玉其外的人家,那她如今舔着脸跪在这儿,可不就是个笑话了吗?

    她是不想过苦日子才拉下脸的,左右一思量,她宁可选择继续攀附着钱氏,也不要将命运交给未知。

    至少如何讨好于钱氏,对钱兰兰而言不陌生,这么多年,她总还是看懂了,怎样在钱氏手心里讨生活。

    她咬了咬牙,一字一句说得格外清晰:“我,愿意一直留在姑母身边尽孝。”

    钱氏畅快地大笑了一声,示意竹香走到近前:“你就是个天仙,就冲你叫我一声姑母,怕是也难入世子的眼。”她享受着钱兰兰眼中演绎到极致的绝望,指着竹香缓缓道,“乔萱入门时,我便想将竹香送到流云轩。不过呢,我也清楚得很,平白送去怕也是要被世子打发出府的。要是那样,真真可惜了这水葱似的的标致人儿。想来想去,你若跟了他,好歹也算个贵妾,岂能说打发就打发。竹香跟着你过去,倒是有了照拂。”

    竹香露着极其收敛的笑,低眉顺目地看着钱氏,就算是将钱兰兰的窘迫看得如此彻底,也不曾有过半分嘲笑,极守着规矩。

    钱兰兰望着她,只想到一句话:会咬人的狗不叫。强烈的屈辱感涌上心头,她的心剧烈地绞痛起来。如此淋漓尽致的羞辱,也只有钱氏办得到。

    原来她已经再无作用了,她不过是钱氏用来护着竹香的,所以她甚至不需要再做任何事去讨好了。她只是一个幌子,只需做好一个幌子的本分,帮竹香去争宠,然后护着竹香不被流云轩撵走。

    眼下唯一的退路是回到钱家,钱兰兰可以守着尊严,但必须甘于清贫。

    可是,心里无数个声音告诉她,她宁可在纸醉金迷里堕落,也不要什么自尊,那算什么东西?文人的酸臭值几个钱,她不过是一介女流,要那些虚妄做什么?!

    钱氏猜到钱兰兰心意已定,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谢国公难得正经唤长子去说话,聊了大半日都还没把话说完,谢涵一直在外院留到用过晚膳也还没回。

    流云轩内掌了灯,赵嬷嬷看着两个丫鬟打络子,不时提点两句。

    乔萱搬了张小凳坐在窗台前,托着腮一直盯着院门看。

    一阵夜风吹来,带着暗香,几瓣碎花零零落落洒在了她雪青滚边中衣的裙摆上。

    赵嬷嬷忙拿了件外衣给乔萱披上,小心掸落了裙摆上沾到的碎花瓣:“看起来是要入秋了,夜风都凉了。少夫人莫在此处吹风了,世子爷回来了,外头的丫鬟会进来同您说的。”她将窗户关上,望着乔萱一脸蔫蔫的模样,试着聊起了别的话题,“说起入秋,少夫人的娘家姐姐再不多久便该出嫁了吧?听春荷说,那位姑爷成了亲就要入京准备明年的春闱,到时少夫人倒是有了串门的去处。”

    乔萱拢了拢外衣,嘴角漾出一丝浅笑,却没有顺着此事说下去,收敛了笑容问道:“赵嬷嬷,钱家又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怎就……”

    怎就选了她这样的人进来。

    赵嬷嬷给屋里的丫鬟打了个手势,待人都退去了外间,才解释道:“夫人在其位,自然也有她的好处,至少这么多年,各种势力想借着送美人来巴结国公爷这种事儿,都被她挡了出去。一来呢内院确实需要人打点,二来呢也断了许多人的歪主意。”

    原来是这样,乔萱点了点头,思忖了一会儿又忙抬起头来不解地问:“那些人连公爹的主意都会打,怎就不见他们在世子爷身上下功夫,难不成就那么怕他……”

    主仆二人四目交汇,各自沉默。

    赵嬷嬷说这话之前,也没想到乔萱会把话引到这处。好在木已成舟,不管她害不害怕,都是没有后路能退的。

    “少夫人可信这些?”

    “自然不信,只是觉得奇怪,难道京城就没个不信命的?”

    赵嬷嬷心里笑,那是她见识过钱氏才这样想,可钱氏的作为,不同她一道处着,又哪里会知道内情呢!

    “这本不是下人该说的,少夫人听了就当没听过罢。世家望族心里想的是——”赵嬷嬷凑近前,轻声道,“人是人,名分是名分!”

    乔萱先是不懂,拧着眉看她,可赵嬷嬷摇摇头,并不想接着说下去。

    再一琢磨,大抵就是拥有越多害怕越多的意思吧。

    人是人,做了继室,就算是岁数瞧起来差着辈分又如何,日子一长,一众人簇拥着,老夫人长老夫人短地恭维,就是同子女隔着肚皮不亲近又如何,一个“孝”字压着,照样说一不二。倒是真叫克得命短,管你躺的是多好的棺木,埋的是多金贵的风水地,成了牌位,除了祭拜大礼又有别的什么可得吗?

    联姻联姻,为的可不是身后虚名,更不是族谱里的那一笔记得多好看,而是为着遭了难的时候,有个说得上话的人力挽狂澜,日子好的时候又能锦上添花。这样,家族才能兴旺长久。

    京城,实际得叫人害怕。

    而这些也不是乔萱自己想出来的,有一半是学来的。

    她平日无事可做,下头人学了外边说书先生的故事给她解闷。安州也有说书的,说的都是风花雪月,那才真是解闷。可这边听来的,总是叫她唏嘘又后怕。

    再想到自己,只怕将来,众人见她都活得好好的,少不得要捶胸顿足、懊恼一番了。

    连谢国公那般年纪,都有人惦记他身边的位置,等谢涵克妻一说不攻自破了……

    乔萱心底生出了不安。
第24章
   外院,父子间的交谈无论开端如何融洽,最终都会变成互不相让的争执。

   不管出了什么事儿,谢国公总是能理直气壮地问,家学是都白教了吗,书都读到哪儿去了。

   谢涵虽也忍不了谢淳的轻浮,但责问家学如何之前,做父亲的不该先反思一下,为父的可有疏于管教之处。又不是请了老先生教他们读书、认字、明理,就算是尽了责任的。想到此,他便直言了一句:“有道是子不教父之过,我劝您别把老祖宗留下的话给忘了才是。”

   段风缩着身子坐在书房外的石阶上,双手堵着耳朵,却依旧能清晰地听到里头乒乒乓乓的敲桌声。

   一股怒气轰开了房门,段风吓得一激灵,只见屋里散着白瓷碎片,蔫坏了的茶叶渣滓铺了一地。

   段风壮足了胆上前劝道:“国公爷,世子爷,都消消气,小的……”

   两人根本没拿他当回事,怒目对视。

   谢国公身为武将,就连书房里也到处都放着兵器,他怒喝一声“逆子”,随手便抄起墙上悬着的长鞭朝门边大力一抽。

   谢涵大怒,反手稳稳接住这一鞭,牢牢拽住,瞪着书房里喷着火光的那双眼睛,大声反驳:“父亲可是觉得今日闹的笑话太小了?非得一个个都出不了门、见不了人您才满意?”

   根本不想等谢国公做何反应,谢涵大步一迈,再没回头。

   凉凉微风没有带走谢涵一身因气急而渗出的汗水,他扯了扯衣襟,才回流云轩,便径直去了净房洗漱。

   他刚解了几颗扣子,外头就响起了香珠的声音:“少夫人怎么没披件衣裳就过来了?”

   谢涵还来不及将衣服重新拾掇整齐,乔萱已经急匆匆闯了进来。借着那么亮的灯火正眼撞见他衣衫半敞的样子,她羞着脸垂眸捏着自己的手指不语。

   香珠已经悄悄退了出去。

   谢涵觉得乔萱这副样子真是好玩极了。明明连“喜欢你”这样的话都可以张嘴就说,偏偏稍逗弄她一下,或是叫她瞧见了衣衫不整的模样,都会表现得这般羞涩。

   “虽然聊得不怎么开心,不过我一点事儿都没有,你就放了心回去歇着吧。”

   乔萱见她伸了手过来,要将她推出去,忙侧身一避,缩在屏风边,声音小如蚊蝇:“那个,我……是来伺候世子爷更衣的。”

   谢涵手往回一收,交叉抱在胸前,一脸怀疑道:“你这又是想哪一出啊,你会吗?”

   “不难呐,方才赵嬷嬷拿了你的衣服给我瞧了两眼,比我穿的简单多了。”乔萱抬头,依旧红着脸,谨慎地将眼神都放在了谢涵的脸上。虽也见过几次他赤着上身的样子,却依旧做不到坦然面对。

   “行,那你来吧。”谢涵敞开了双臂,眉梢一抬。

   他就等着看她的脖子何时也烧红了,定会头也不回地跑出去。

   出乎意料的是,乔萱强忍着不自在,上前翻弄了几下男子的外衣。

   她边摆弄边暗想,谢涵这人,性子温润,长得又出挑,若不是钱氏歹毒,京里的姑娘还不得绕成圈地追着他跑。

   方才和赵嬷嬷说了一番话后,乔萱心里闷极了,她知道自己不算是个讨喜的人,莫说外人,就是在宗族里,都不见有几个同她处得来的人。一人孤苦远嫁已经够可怜的了,再讨不得夫君的欢心,过几年被他丢到什么别院里去,再也不见,或是直接给了和离书打发她回老家,这辈子可算是完了。

   出嫁前,乔老太太就交代过一些话,现在想来甚是有理。

   女人一辈子,出嫁前不能叫父母瞧不上,出嫁后不能叫夫君瞧不上。

   乔萱边替谢涵解着扣子,边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得死抱着这棵大树不放手。

   上衫都脱下了,他的身形极好,肩宽得跟扇面一般,胸前是健硕的肌肉。

   随着手的下移,乔萱的心更惊了。

   谢涵眉头一拧,清晰地感受到了,游离到他腰腹的手指泛凉了,他拉起她的手道:“行了,我就当你伺候过了。”

   “不不不,我马上就好,不会耽搁世子爷沐浴。”

   乔萱见他又要赶人,心下一急,蛮力一拉,竟将裤子都给扯到膝盖下头去了。

   她知道男女有别,只是今日是第一回看见,到底是怎么个别法。

   乔萱连眼睛都来不及遮,惊叫着扭头就跑。净房的地面有些湿滑,她还未跑到门口就是踉跄一跤,身后又有声音在趋近,吓得她起也不是,倒也不是。

   这时,香珠也闻声慌张地挑开帘子来瞧。

   来不及去细听谢涵说了什么,来不及去同香珠解释什么,乔萱尖声叫着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流云轩里的丫鬟婆子都紧张地放下手头的活儿,从各处凑到这处来了。

   大家瞧她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七手八脚上去扶稳了人,搀着往屋里去。

   谢涵原是担心乔萱磕坏了膝盖,提着裤子追了两步,香珠就是这时进来的,正好将他的窘迫看了个满眼。

   香珠是个很本分的下人,见谢涵这般模样立刻低下了头,背过身去。

   她只低低笑了两声而已,但就这么点儿动静也没能逃过谢涵的耳朵。估摸着香珠瞧见两人这副情状,心里猜的早就歪到天边去了。

   谢涵故意大声咳了咳,外头的人倒是都没敢再窃窃私语。

   等他收拾干净回内间休息时,赵嬷嬷也才将乔萱哄好了睡下。她迎面给谢涵请了个安:“世子爷,少夫人已经安置下了。”

   谢涵点点头,未发一语,那神情也瞧不出是不是还记着先前的事儿。

   赵嬷嬷担心他进了屋跟乔萱置气,忙圆了两句:“世子爷莫怪,都是我的疏忽,让少夫人在您面前失态了。”她也有点年纪了,每每开口说什么话,不管相不相干,总忍不住要绕着话头多添上两句,“从前是知道少夫人有些小孩子心性,倒也着实没想到真还是小孩子的心。往后我会多教教她的,世子爷可别拿这事儿较劲,少夫人还小呢,这个年纪嫁人的可不多。要说有点不周全,也不全是少夫人的不是。”

   谢涵无奈地叹口气,他知道不该怪她的。可他又是惹着了谁,平白无故地叫人家乱想,这阵子下人背着他,少不得要说笑。

   “不至于,虽然有点咋呼,倒也没怎么着我。”

   赵嬷嬷听言,放心地点头退下。好在夫妻俩,还有一个明白事理又不瞎计较的,将来倒是能过得长久。

   谢涵独自入内,那雕花大床上似躺了一条大红色的蠕虫,还是宝瓶纹的,哆哆嗦嗦一点点往里头挪,不见首不见尾的。

   “哎呀呀,怎么有老鼠从上头爬过去。”谢涵趴在床沿上,挑眉笑着。

   只听被子里响起了比方才更高的惊叫:“啊——老,老鼠,怎么办,我怎么办……”

   乔萱翻了个身,拱起背,又将脸埋起来,身子缩得更紧了,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慌得脸都白了。心想着,可别叫老鼠咬了她的脸,破了相可没法见人了。

   “你可别动啊,我帮你打死他。”谢涵一手拿起枕头,一手托着脑袋,人半躺了下来,朝盖着被子高高撅起的臀砸了两下,“别动啊,差一点就死了,还差一点。”

   “我不动,我一定不动……”乔萱抱着脑袋扯开嗓子哭得更响了。

   这可是老鼠啊,要知道,乔大太太的跨院里关着个得了疯病的姨娘,乔萱进过一次那屋子,满地爬着老鼠,毛色脏兮兮的,又丑又恶心。蹿起来莫名地灵活,眼睛根本跟不上它跑起来的速度……

   咦,是不是有些不对啊?

   乔萱谨慎地缓缓抬头,看了看自己目下的样子,屁股撅得老高,人都要卷成一团了,透过一团团的棉花,还能隐约看见身侧有个人形悠闲地躺着,正一下一下地砸着她。

   她整个人都撅成这样了,那老鼠竟没跑开,还由着人打?

   “好啊,你骗我!”被里钻出一颗顶着乱发的脑袋,一脸气鼓鼓地朝谢涵扑去。

   他翻身一躲,吹灭了床头的烛火,乔萱的手在黑暗里瞎抓一气。

   算是出了一口气的谢涵,拍拍枕头道:“行了,咱俩扯平了不是。快些睡吧,今儿闹成这样,夫人这会子可不会闲着,只怕天一亮有你对付的。”

   乔萱才被赵嬷嬷念叨了两句不是,也知道自己有错在先,噘着嘴休战。

   两人躺平之后,乔萱双手各拉着一处被角,整条锦被绷得直直的,她咬了咬唇,脸上仿佛又开始烫了起来。她将被子拉过头顶,说道:“赵嬷嬷说我方才不该那样。”

   “是吗?”谢涵闭着眼伸手扯了扯乔萱的被子,她挣扎了没两下,锦被便被他扯了下来,“赵嬷嬷还说等你大一些,就不会再这样了。行了,我都知道了,睡吧。”

   乔萱点头如捣蒜,第一次不反感谢涵说她年纪小,这是多好的借口,难以启齿的话都可以借着这个理由一句带过。

   屋外,赵嬷嬷趴在墙角处,脸色有些紧张,见里头那一点小光亮也灭了以后,立马如释重负,挥手朝身后鱼贯般站着的一溜丫鬟小声道:“散了散了,没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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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楼#
发布于:2020-04-03 11:54
a157515:跑题了,从体育精神跑小说去了回到原帖
啦啦啦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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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楼#
发布于:2020-04-03 11:54
zy200137:兄嘚回到原帖
你是哪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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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楼#
发布于:2020-04-04 05:52
京华倦容1
 宋缨再次回到宜阳,是在宣德二十三年。
  她一人一骑疾驰在宜阳青石铺就而成的官道上,深夜的官道上别无他人,仅有在耳边呼啸而过的寒风和哒哒的马蹄声。季府和她一年前离去时一模一样,青砖黛瓦,连挂在飞翘门檐下的白色灯笼都不知是否还是一年前的那两只。灯笼里幽幽的光穿透白纸糊的外壳划破暗夜中的薄雾,照亮门前在风中翻滚猎猎作响的招魂幡……
  季府的老仆候在门外,宋缨停在府外,目光像幽幽穿透过来的灯光,隐在漆黑的浓雾里。过了半晌,老仆听见了她喑哑淡漠的声音:“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七天前,”老仆顿了顿,“公子算好了时间,您从江南赶回来,刚好是他的头七……”
  她扯扯苍白的嘴角,冷冷地越过老仆往里走。整个季府灯火通明,随处可见的白色招魂幡像云雾中翻滚的蛇,呼啸而来,呼啸而过。
宋缨闭上眼,她一年前离开季府时也是这样的光景——那时季嗪的妻子文乐公主半夜跳进季府的烟清湖,刚刚去世,季府也像如今这般,漫天漫地的白。季嗪将他妻子的丧事办好之后,就吩咐人将她赶出了季府,送去了江南。而后分离一年,故人归来却已阴阳相隔。
  季嗪的棺木静静地摆放在大厅中央,整座府里半个人影也无,如豆的一排烛火在寂静的暗夜里微微摇晃。老仆已经知趣地退下去了,宋缨一步一步地走着,如同游荡在暗夜里无主的孤魂。她停驻在门边,烛火印上她苍白的脸颊,依稀是往日冷漠恶毒的神态。
  “一年前你赶走我时,曾经对我说此生此世,在你生时我再也不得踏入季府半步。”她说着就闭上了眼睛。
  她习惯了他时刻守在她身边,那时他却对她说:
  “宋缨,你走吧。”
  那是久违的汹涌而来的绝望,她死死地站在季府的门口,用最尖锐的态度和最恶毒的话,将一把刀硬生生地插进他们两人的心间。
  她说:“季嗪,你还没死,我还没看见你死,我怎么会走?”
  文乐公主死后,他的身体愈加一日不如一日了,闻言偏过头,手抵在唇边,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半晌才抬起头来淡淡地回复她:“下次再见,就是你得偿所愿之日。”
  那时刚过立春,春光灼灼,一枝满丫簇簇叠叠的垂丝海棠从廊下探进来。宋缨看着季嗪,他却恍若未觉地偏过头去,望着那枝海棠,语气倦怠,补充说:“不过在我生时,这季府,你生生世世,再不得踏入半步了。”
  宋缨停驻在门边,烛火微阑,映着她眼里的水光一闪而逝。她在江南时,日日都惦念着回来,可回来之后她才知道自己错了。她宁愿生生世世都不再踏足季府,也好过不及黄泉不复相见。
  “得偿所愿——”她喃喃地念了这四个字,对着那副棺木嗤笑出声,“季嗪,你错了——”
京华倦容2
  宋缨在宣德十五年之前,一直认为,这世上没有人比季嗪待她更好。
那时季老将军率领平北军和犬戎初战告捷,隆恩圣眷。宋缨的爹娘都是武将之后,是季老将军的麾下前锋,宋缨刚会走路,就被丢到了季府,由季府的乳母代为抚养。季嗪第一次看见宋缨,她还是个正在换牙的小姑娘。他那日无意捏着书卷闲步,不知怎的就散到了后院。满院的垂丝海棠将将吐出极淡的红,拂面的风带着淡淡的花香,隐隐有厉喝声。
季嗪分花拂柳,循声而去,远远的一扇雕花窗半敞着,一位嬷嬷在屋里转着,厉喝的声音也渐渐清晰起来:“……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
她身后一位女娃娃端端正正地坐着,一身红彤彤的小裙子。她大概乏力不济,坐在比她还高的椅子上摇摇晃晃的,一双漆黑的眸子盯着眼前的一盘糕点,又飞快地抬头瞥了一眼嬷嬷。季嗪眼里带着笑,站在窗外看着。
      “……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说着,嬷嬷转了身。
就在此时,季嗪看着这红彤彤的团子眼睛瞬间就亮了,出手快如闪电,极快地朝那盘糕点抓去。“啪——”那嬷嬷像是背后长着一双眼睛般,手里的教鞭已经狠狠抽在了那个小团子的手上,一道红痕赫然出现。那红团子猛地缩回手,一双大眼睛里盈满了泪,在眼里打着转。
嬷嬷也不动怒,眼皮一抬,重复方才的话:“我刚刚说了什么?‘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小姐是没听进去吗?”
那小小的红团子抽抽噎噎的:“……清闲……清闲贞静,守节整齐,我记住了……”
那嬷嬷满意地颔首。季嗪却怒不可遏。
宋氏夫妇将自己的女儿托付到季府抚养,他是知道的。季将军在外行军打仗,季府实际上的家主是他。一个不满十五岁的家主,事事哪能考虑得那样周到。宋缨被丢到季府,他就将她丢到教养嬷嬷那里了,若不是如今误打误撞,他怎么也发现不了季府的奴仆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等奴大欺主的事。他盛怒之下拂袖而去,等到年幼憋着泪的宋缨抽抽噎噎地向窗外望过去的时候,只看见花枝乱颤,簌簌飘落,徒惹了满身暗香浮动。
宋缨身边的教养嬷嬷在隔天被辞退,那天的事情在她的记忆里已经淡如浮光掠影。她只记得那天院落里难得出现了外人,季嗪一袭白衣,负手立在重重垂丝海棠的花影下,脸上的笑意温文尔雅,问那嬷嬷:“你可知错?”
她的嬷嬷声音勉力镇静着:“奴婢不知何错!女子生而立世,女戒教之,三纲辅之,五常警之,循规蹈矩,相夫教子,赤子及至白寿,向来如此。奴婢遵循礼教,尽职尽责,何错之有?”
季嗪叹了口气,告诉这位嬷嬷她的错从何而来:“宋缨的爹娘以忠魂精血守家国,她是养在季府的明珠,不需要去学习那些讨好夫家的三从四德,你不该叫她委屈自己,学会屈服。”
宋缨从窗柩望出去,花影浮在他的脸上身上。他转身朝她笑,招招手,她犹犹豫豫地从屋里走出去,站在门口却不敢过去。季嗪带着笑拂衣踏花朝她而来,微微俯身望着她,摸摸她的发顶,对她说:“我是季嗪,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我会护你半世周全。”
宋缨看着他,蓦地想起被嬷嬷教导的那日午后,她望着窗外时,只有花枝颤颤,暗香浮动,地上重重的花影却拉扯出一道颀长的影子。这抹身影被着墨勾勒上色,却在今天眉眼清晰地出现在她面前。她仰起脸望着他,把手搭在他手上,然后任由他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踩在浮影上离开了这个院落。
京华倦容3
    季嗪刚刚将宋缨养在身边时,发现她对一切都保持小心翼翼的态度,一副怯怯弱弱的模样。季嗪想将她养出点“血性”来,他不希望宋缨还记得她学的那些三纲五常,三从四德,所以他学什么,便教导宋缨什么。
那是阳光正盛的下午,他躲在书房里看书,宋缨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笔一画地练字。季嗪闲散地抬眸朝她望过去,宋缨的手太小了,握着毛笔还有点吃力,额前细茸茸的毛发垂下来,尚带着婴儿肥的脸严严肃肃的,神情如同手里拿的不是笔,而是一把刀。季嗪没忍住,轻笑出声。宋缨很敏感,季嗪一笑,她就停下手里的动作,局促不安地抬起头来望着他,不敢动了。
季嗪忍不住叹息,哄着她:“你不要怕,这是季府,以后没人能欺负你,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宋缨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没吭声。不过,她很快就学到了季嗪话里的精髓,并将它贯彻付诸在行动中。宋缨的贴身乳母哭丧着脸来找季嗪告状时,季嗪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
事情倒是件小事,宋缨喜欢吃糖,但她最近在换牙,乳母不敢让她吃多了,就要把糖罐收起来。她还没碰到糖罐,宋缨就板着一张小脸对她说:“季嗪说过,我想做什么都可以。”
乳母愣了愣,那只手怎么也不敢伸过去了。自从季嗪将宋缨的教养嬷嬷赶走之后,府里的人在关于宋缨的事情上都不敢擅作主张,乳母没办法,只好来问季嗪。
季嗪跟着乳母赶到宋缨的院落外时,宋缨就抱着糖罐坐在门槛上,规规矩矩的样子,一张脸粉妆玉砌。季嗪还未开口,她便睁着漆黑的一双眼睛犹疑地看着季嗪问:“你说过,以后没人敢欺负我,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句话还作数吗?”
季嗪哭笑不得:“当然算。”他顿了顿,朝她怀里的罐子伸出手,轻声哄着她,“阿缨乖,你在换牙,糖吃多了不好,把糖罐给我。”
宋缨歪头静静看着他,像是在估量他话里的真实性。
季嗪补充道:“一天三颗糖,不能再多了。”宋缨犹豫片刻,乖乖地把糖罐递给了他,末了还仰头冲他极乖地笑,笑得季嗪的一颗心化成了烈日暴晒下的蜜糖。漫漫长月里,宋缨就这样在季嗪的宠溺中一点一点地试探他对她包容的底线在哪里,渐渐被季嗪宠得无法无天。
季嗪一直不希望宋缨如同整天绣花伤春的闺秀一样,可等到她不再是个换牙的小姑娘,打架闹事、喝酒、逛窑子样样精通,他想让她绣花伤春敛敛性子时,却已经来不及了。
他也不是没有罚过她。宋缨有次半夜趁他不注意溜到街头的酒坊里去喝酒,偷偷从后墙攀着树翻回来时,直接晕乎乎地醉倒在了树丫上。那晚他等到深夜也没见她回来,带着季府的家兵将整个宜阳城搜得天翻地覆。最后,晨曦微露,朝霞红彤彤地染红半边天,他踩着一地晨光倦怠地从后院进来时,头一抬就看见她趴在树上睡得正酣。
晨光稀稀疏疏地从层层枝丫中透过来,被露水打湿的花瓣黏在她的发上、脸上。
季嗪找她找了一晚上,本来心急如焚,一边担心她出了什么事,一边想等抓到她一定要好好惩戒一番。可是此刻她就在他眼前时,那些因忧而起的狂怒却被熨帖下来,他静静地看着她紧闭犹带露水的眼睫,叹了一口气。
这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小姑娘,是他宠出来的性子,他舍不得罚她,却也整整半个月没有理会她。宋缨很聪明,她知道自己触碰到了季嗪纵容她的底线,那半个月她乖得似乎回到了小时候。最后,她坐在季嗪的门槛前,等他回府就仰起脸,水盈盈的眼睛望着他,有点可怜的模样,问:“你说过,以后没人敢欺负我,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句话还作数吗?”
那是她第二次问这句话。季嗪俯身望着她,想到了数年前那个吃糖的小姑娘,他叹了口气,手探到她面前,拿她没办法的样子,语气宠溺:“地上凉,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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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楼#
发布于:2020-04-04 11:53
似曾相识兔归来1
     封锦醒来,是因为山谷百鸟争鸣,怎么都不停,硬是将他从睡梦中吵醒。
   他缓缓睁开眼,只见满目绿景。高大的树木耸立冲天,层层交叠的叶子将蓝天碧日完全遮挡,一时辨别不清是什么时辰。过了好一会儿他视力才渐渐恢复,确认现在是黄昏。
   夕阳将落,树林氤氲着橙红。正是寒冬,仰躺着的他能看见自己呼出的微弱暖流。他稍微动一动,全身骨头就疼得厉害。
他长长叹息一声,从山坡上滚落,好像骨头都碎了。左手还有点儿力气,正握着佩剑,哪怕是在那种时候,他也没有放弃自己的剑,可现在剑并帮不了他。
  他离地面很近的耳朵能听到细微的动静,如今正有人往这边走来,脚步很轻快,更像是跳过来的,看来那人会武功。这种深山里竟然有会武功的人出现,必定有蹊跷。
  他闭上眼,等着那人靠近,最好能将那人一剑毙命,方能安稳。
  不多时,那脚步声停在他一旁,衣服摩擦的窸窣声在耳边微响。鼻尖隐约嗅到奇怪的味道,他猛地睁眼,出手极快,剑身寒光一闪,直接往那人脑袋刺去。他余光瞟见那是个姑娘,剑光急收。
  “嘶–”
  一截红红的东西掉落在地,却是截胡萝卜!
  封锦怔了片刻,看着眼前瑟瑟发抖举着半截胡萝卜的人,剑尖又指在这人鼻尖上,厉声道:“你是谁?”
  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穿着白如柳絮的衣服出现在深山老林里,还拿了根胡萝卜往他嘴里塞,这姑娘脑子有病不成?
  她猛地站起身,怀里揣着的十几根胡萝卜也一同滚落,散了满地。她一双明眸满是恐惧:“吓死我了,还好我躲得快。”
  “……”难道不是因为他一眼瞧见是个姑娘手下留情了?封锦见她蹲身去捡胡萝卜,更觉诡异:“你是鬼?”
        小玉抬头直勾勾看他:“我才不是鬼。”
  “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家在这附近。”她把萝卜在裙摆上擦了擦,又递给他,“给你,我自己种的,可好吃了。”
  封锦不接,仍是警惕地看着她。
  小玉见他不要,自己咬了一口。萝卜“咔嚓”一声断开,她像是吃什么山珍海味。
  封锦突然觉得饿了。
  他就这么看着她吃,像只兔子般一点儿一点儿把整根萝卜啃完。不是鬼,也不是来暗杀他的刺客,那……就是可以帮他的人了。他放低了声音,收起平日里的冷傲:“你能不能帮我找点药,我腿骨好像断了。”
  话落,那纤细白净的手突然戳来,直戳他腿骨断掉的地方,顿时疼得他脸色青白,嗓子都快破音了:“你做什么!”
  小玉一哆嗦,忙收回手,小心地问道:“很疼?”
  她果真是个傻子!封锦只恨刚才剑刺歪了:“难道你没受过伤吗?”
  小玉眨眨眼,摇头:“没有……”
  封锦放弃了。
     与其向个白痴求救还不如自救,他以剑做拐,强撑起整个身体。小玉看着他站起身,也抱着萝卜跟着站起来。
  封锦走了几步,听见她跟在后头,回头恶狠狠道:“不许跟来。”
  小玉歪了歪脑袋看他,点头:“哦。”
  然后她走到他身边,拿起一根胡萝卜放进在怀里,叮嘱道:“这里到了晚上很危险的,很多狼啊老虎啊,你没有力气跑不过它们,所以吃点儿我的萝卜吧。”
  封锦吼道:“我不吃。”
  小玉失望道:“原来你不喜欢吃啊!”
  封锦觉得她虽然脑子有病,但至少本性不坏,只能说……不谙世事?他活了二十几年没见过这种人,实在无法判断她是真傻还是假傻。山野夜里有危险,怎么说她都比野兽好多了,他顿下步子,极力让声音显得轻缓:“有地方躲吗?可否收留我两晚?伤一好我就走。”
  小玉嫣然道:“有呀。”
  封锦以为她住在村落,因为这种傻姑娘至少有人照顾才能长这么大吧,可谁想没有村落,也不是猎户家,更不是哪个隐士家的人。她竟然是一人独住,住的地方还是个山洞。
  山洞并不闭塞,因是寒冬,通风口都被叠加得厚实的树枝墙壁给挡住了,还算暖和。
  他躺在床上–不对,只是一块扁平的石头而已,他又掐了掐自己,不是做梦。
  一会儿又见那叫小玉的姑娘步子轻快地蹦跳过来,他不由紧张地睁大了眼,警惕地看着她–因为她总是用一张纯真善良的脸做着匪夷所思的事。
     小玉趴在床边,从兜里把一根一根胡萝卜堆到他的枕头边:“要是你醒了我不在,就吃萝卜充饥吧。”
  封锦目露绝望:“我不吃……胡萝卜。”
  “那你喜欢吃什么?”
  “肉。”要恢复体力自然是肉最好。
  山洞里没有锅,也没有碗筷,封锦对肉食并不抱什么希望。他实在是太累,不多久就睡着了。梦里有只兔子咬着胡萝卜趴在他身上,要给他喂食,惊得他一身冷汗,又醒了过来。
  柴火烧得噼里啪啦的声音传入耳中,他顿时感觉到了暖意。他偏头看去,小玉已经架起一个火堆,一只鸡正架在火上,烤得正香。
  见了食物,封锦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踉跄着步子走到火堆旁,直盯着那烤鸡,然后余光发现她也在烤其他东西,一看……又是胡萝卜。
  小玉嗅了嗅棍子上被烤得起了褶子的胡萝卜,有些嫌弃:“还是脆脆的萝卜好吃。”
  “那你为什么拿来烤?”
  “看看你喜不喜欢吃。”
  封锦微愣,见火势微弱,拿了棍子掏了掏火,问道:“你家人呢?”
  “不知道。”
封锦还想问话,突然听见远处传来犬吠声。他脸色一变,拿了棍子胡乱戳火堆,想把火灭掉。飞腾的白灰扑了小玉一脸,她掸掸手:“你怎么会怕狗?我倒是很怕。”末了又加了一句,“也讨厌狗,很讨厌。”
  “这种狗叫声跟野狗不一样,是家养的。有人带它们来了,是来找我的。我不能被他们发现。”
  “你怎么知道是家养的?”
  封锦眼中已有寒光:“因为那些狗是我驯养的。”
  小玉恍然,拿过他手上的棍子,将火重新掏燃,又把自己手里的烤萝卜给他:“没事,它们找不到这里的。要是找得到,我就叫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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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楼#
发布于:2020-04-04 14:38
   2
 如果不是她一脸认真,封锦简直要以为她在说笑话逗自己。他三番五次拒绝她的萝卜,她却还是锲而不舍,看来他得当面吃吐一回她才会死心。封锦接过,盯着还在冒着热气的萝卜,脸色又难看起来。
 小玉又戳了戳他的手背:“要凉了。”
 封锦无奈,眉头拧紧,下定决心,一口咬下。
 然后小玉就见他弯身吐了出来。
      她了然,他真的不爱吃。
 追踪的人没有找到这里,小玉不用叫小狗了。
 过了几天,她蹲在岸上拿着削得尖锐的竹子紧盯深潭,半天一动不动。
 飞鸟落在树上叽叽喳喳,一直不走。她抬头朝它们嘘了一声:“别吵,我在抓鱼。”
 十几只鸟挤在树枝上,依旧叽叽喳喳。小玉说道:“嗯,我知道,只是天天吃烤鸡,吃腻了,得抓鱼给他吃。嘘,真的不要吵了。”
 话落,树上鸟儿这才静了下来。
 可山里鱼都成精了般,根本抓不到,更何况她也没抓过鱼。她空手回家,路上见到有野鸡,想着这好歹是肉,于是两眼发光,扑身去抓。野鸡当然不肯就范,一阵胡抓乱拍,可还是敌不过小玉。
 封锦的腿伤已经好得差不多,唯独背上被刀划开的一大道口子还在隐隐作痛,不过再敷几次药就能好了。
 他一定要尽快回去,久了,失去的东西就真的要彻底失去了。
 寒冬已快过,算着日子,快要过年了吧,他想着今年注定冷冷清清了。
 他往山涧里扔了一块石头,波纹荡漾,一圈一圈漾开。他正沉思细想,就见一抹白如雪的影子从丛林里钻了出来,手上还拎着一只野鸡。
 被她掐着鸡脖子拎来的鸡已经快翻白眼,随着她的身体一晃一晃的。
      他看见了她脸上的伤,白净红润的俏脸上有三道抓痕。可受伤的人却好像一点儿也不知道,拿着鸡走到他面前,邀功般地说道:“可以吃两顿了。我本来想给你抓鱼,可是鱼太难抓了,只好又抓鸡回来……”
 她话没说完,右边脸颊就被手掌盖住,凉凉的。小玉抬眼看他,见他生气,吓得把半死的鸡一甩:“我这就去抓鱼!”
 封锦气道:“你到底是怎么活这么大的,受伤了也不会敷药?流着一脸血回来,你要变鬼吓死人吗?”
 小玉蹙眉看着他:“我不是鬼。”
 封锦捉着她往山洞走,好在还有捣好没用完的草药,抓了一把往她脸上敷。他瞧瞧四下没纱布,低头瞧见她的衣服,看起来挺好撕,至少比他的好撕。于是他伸手一扯,扯了半截裙摆便往她头上包。
 小玉抬头问道:“原来你生气不是因为我没有抓鱼回来。可是受伤的是我,你为什么要生气?还冲我生气?
”     她挠挠头,百思不得其解。封锦挪开她的手,腔调不耐烦:“手不要拦着。”
 他好好在她头上打了个结,她这会看起来更像兔子了。封锦拿了根萝卜给她:“好好啃,我去宰鸡。”
 “哦。”小玉抱着萝卜啃了一口,不死心地问:“你为什么要冲我发火?”
 封锦瞪了她一眼,她抱着萝卜低下头:“你去吧……我不问了。”
 封锦离开山洞,发现那只鸡已经不见了。他在附近找了一圈,还是没看见。他想着自己总不能空手回去,这半个月都是小玉在打猎,现在她受伤,该换他了。
 这座山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大,难怪那些人一直没有找来,也难怪小玉信心满满地说他们绝对不会追过来。
 一人独行,没有小玉在耳边唠唠叨叨,他倒是细究起小玉刚才问的问题来。
 他为什么生气?这种生气是真的生气,气她不会好好照顾自己。可她跟自己非亲非故,自己为什么要气这个?
 他不但是气,好像还觉得心疼。
     封锦捂住心口,自嘲地笑了笑,他在胡思乱想什么,小玉只是一个脑子不太好的姑娘,他不能多想,他还要回去夺回一切。
 不知走了多久,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好像迷路了。
 因为走了路,他背上的伤裂开了点儿,伤口生疼。
 “哗啦、哗啦……”
 风吹树叶,哗啦作响。
 但树林万物好像在回应什么,哗啦声越来越大,交错吵闹。封锦只觉脊背发凉,紧握双手,盯着眼前摇曳摆动的绿影。
 “我闻到人血的气味了。”
 “怎么有小玉的味道?”
 “难道这就是小玉收留的凡人?”
    “看起来很美味啊!”
 封锦睁大了眼:“谁在说话?”
 “哎呀,他竟然听得见。”
 “肯定是小玉给他渡气疗伤了,不然怎么可能听得见,真是傻丫头。”
 封锦怒声:“谁在那里?”
 未知的事情总是让人心生恐惧,远比危险近在眼前更让人惊恐。他喝了一声,那哗啦声更大,吵得他头痛欲裂。
 “锦哥哥?锦哥哥?”
 远处传来小玉的声音,封锦还没回应,却在瞬间见她穿过树林出现在自己面前,让他好不惊讶。
 小玉扑到他身上,声音带着哭腔:“我不惹你生气了,不给你吃胡萝卜了,给你抓鱼吃,你不要走。”
 被她紧紧抱住的封锦要被掐死了,他的伤好像又加重三分:“我没走。”
 “那你怎么在这里?”
 “野鸡跑了,我想去抓回来。”
 小玉这才放心,瞬间破涕为笑:“那我们回去吧。”
 “小玉,”封锦拉住她的手,神情复杂,“你有没有听见……那些树和鸟在说话?”
 等着她惊诧的封锦却见她坦然地点了点头:“听见了呀。”
 “你不怕?”
 “不怕。”小玉只觉他要把自己的手骨握碎了,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让她感觉十分真实,她高兴道,“如果不是鸟妖,我还不知道你在山里迷路了,所以不要怕,它们是好妖,跟我一样,是很好很好的妖怪。”
 “……”
 封锦惊愕得说不出话。
 “你的手怎么冷了?”小玉见他愕然,忽然明白过来,诧异道,“难道你一直觉得我是人?没怀疑过我是妖怪?可是人怎么可能在这里活蹦乱跳长这么大?”
 “……”封锦觉得自己被一只傻妖怪嘲笑了,他张了张嘴,愣是惊诧得没发出半点儿声音。
 “原来你不知道我是妖怪。”小玉微微颔首,瞧见他没松开的手,突然开心起来。
 哪怕是知道了她的身份,他也没有害怕自己。
 其实封锦不是不怕,而是太震惊,忘了甩开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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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楼#
发布于:2020-04-04 14:41
3
封锦在床上躺着,连翻身都没有勇气。旁边就睡着一只妖怪,他怕一翻身,瞧见一张兔妖脸。
  怪力乱神的事他从来不信,因为没亲眼见过,直到小玉抱着萝卜在他面前变身成一只兔子,白绒绒的兔子。
  红眼睛的白毛兔是很俏皮的,现在却成了封锦闭眼便想起的噩梦。
  背后的人微有动静,身体一动,贴在他背上,脑袋蹭了蹭,她像找到了个舒适的位置,这才消停。
  封锦全身都僵住了。
  有只妖怪在他背后挪来挪去。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可没有办法做到。他缓缓转身,近得连兔子姑娘呼出的微微热气都感觉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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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洞内拿来取暖的火堆还没有灭,隐隐光亮映照在酣睡的人脸上,安宁惬意。她睡得很好,哪怕他现在把她杀了,她也不会立刻察觉。
  封锦额上一直在冒冷汗,伸出的手也在发抖。能杀敌军百人的他,竟然在面对个姑娘时手抖。
  他的手落在被褥上,缓缓滑到了小玉的脖子上,他只要用力一掐,不过半刻,这兔妖就死了。
  小玉依旧睡得很熟,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封锦盯着看了许久,紧张得全身乏力。手都停在脖子上了,可他终究没狠下心。最后他撩开缠在她脖子上的一缕青丝,拨到后面,提了提被子,将她肩头盖住,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几乎是他闭眼的那一刻,沉睡的小玉也缓缓睁开了眼,一双明眸赤红,是兔子的眼睛,可以洞悉人心的眼睛。
  还没有睡熟的封锦觉得怀中人动了一下,随后觉得脸颊凉凉的,像是被什么亲了一口。他睁眼看去,小玉还在睡觉。
  他好像又做奇怪的梦了。
  他早上醒来,发现小玉已经不见了,火没有熄灭,还添了很多柴火。他走出山洞,在前面小溪前洗了把脸。冰冷得快要结冰的水扑在脸上,瞬间让他清醒过来。
  “锦哥哥。”小玉蹲在他一旁,好奇地问道,“你在想什么?”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惊恐,她捂住了脸,又忘了自己跟他的不同,她是只妖怪。
       捂着脸的手被他握住放下,小玉忐忑地看去,却发现眼前人像换了一张脸,没有害怕,也没有嫌恶。
    封锦问道:“你去哪了?”
  “给你抓鱼去了,可是水要结冰了,抓不到。”
  “就吃野鸡吧,反正烤了以后味道都一样。”
  小玉一听,指了指被丢到一旁的鸡,笑靥如花:“我猜到你会这么说,所以顺手抓了一只,我很聪明吧。”
  “嗯,很聪明。”封锦慢慢站起身,想去拿鸡,想了想又拉了她进洞里:“给你敷药。”
  小玉微微屏气,顺从地跟他进去,坐下身扬着脸让他换药。
  封锦见她神情更加温顺,隐约有种奇怪感觉,想问,却还是忍住了。
  一连几天,小玉脸上的伤都没有好。封锦这日给她敷药,皱眉道:“怎么还没好,明明这草药挺管用的。我看见峭壁那边有株治伤有奇效的百灵草,等会儿去采回来。”
  “不能去那种危险的地方。”
      “可你的伤一直不见好。”
  “其实早就好了。”小玉看着他:“我骗你的。”
  说罢,小手伸手一抹,那伤口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封锦差点儿没把药往她脸上摔:“为什么要骗人?!”
  小玉被发怒的他吓得一抖:“我……我喜欢你给我敷药,可是不受伤你就不会给我敷药了,所以我一直没让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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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声音越说越低,听得封锦都以为自己在欺负她。这兔子真是只傻兔子,傻,太傻。
  他忽然没办法生气了。
  他生气,好像不是因为她骗了自己,而是她骗自己她还没有好。
  他仔细一想,其实不都一样的道理吗?
  小玉拉拉他的手:“我错了。”
  “小玉,”封锦沉默许久,才低眉看她,“你……是不是喜欢我?”
  小玉蓦地抬头:“难道你现在才发现?”
  ……他好像又被一只傻兔子嘲讽了智商。封锦不由笑了一声,说道:“可是我们不能在一起。”
  “为什么不行?”
  封锦抿紧了唇,答不出来。又沉寂半晌。
  小玉想了想:“我明白了,人和妖怪是不能在一起的,不过没关系,不让别人知道就好。我就在你身边待着,静静地待着。我吃我的萝卜,你做你的事。不对……”她这才反应过来,“在这里你根本不用在意这个的……难道你要离开这里?可不是有人在追杀你吗?出去很危险的。”
  “小玉,”封锦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又软又暖,握着很舒服,“我想和你一起,可是我不能丢下家仇不管。必须手刃仇人,我才能安心和你隐居山林。”
  小玉眸光闪烁:“你要我帮你杀你想杀的人吗?”见他点了头,小玉看了他好一会儿,也点头:“好呀,那我就帮你好了。杀了那人后,你就会跟我一直住在这里了吧?”
  “哗啦、哗啦……”
  深山里突然哗然起来,冷风呼啸,吹过山谷,刮起一阵阴冷寒风。
  “小玉,他是骗你的。”
  “他是在利用你。”
  “小玉,不要去,他在骗你,他是骗子,他根本不喜欢你。”
  小玉眸光微黯,低语:“我知道。”
  封锦见她自问自答,忽然想起刚才听见山林里传来似人话但又不像的哗啦声,警惕地皱起了眉头,问道:“怎么了?”
  小玉摇摇头,咧嘴笑笑:“没什么。”
  她往前一倒,将脑袋埋在封锦宽厚的胸膛前,把山林好友们的话全都堵在耳朵后面。
  两天后,小玉带着封锦从深山出去。山路不好走,小玉走得磕磕绊绊,走了半个时辰还没出去。走着走着,她停下了步子。
  封锦回头看她:“累了?”
  小玉点头:“我累了,要不……你背我吧。”
  本身已经很累的封锦还是答应了–他需要这只兔妖帮他报仇,哄好她,便报仇有望。
  趴在背上的身体同样又软又暖,一双白嫩如藕的手交错垂在他面前,十指纤细,十分好看。等他发现自己的视线在这双手上停落了很久时,才蓦然回神,将注意力放在脚下不平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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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2020-04-04 14:45
   4
 山林很静,这里很热闹,是截然不同的地方。
  封锦带她进城,牵着她的手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虽然两人都戴着纱笠,他看不太清她的脸,可还是能感觉得出,她很喜欢这里。他去给她买了糖人,买了灯笼,还买了个风筝:“以后回去了,我们一起放。”
  “好呀。”他给什么,她就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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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着走着,封锦发现她手上就只拿了个风筝,眨眼:“那些东西呢?”
  小玉朗声答道:“扔了!”
  封锦哭笑不得。
  他看看时辰,往东方眺望一会儿,才收回视线,问道:“你饿不饿,带你去吃东西。”
  “嗯。”
  封锦带她进了一家酒楼,特地要了个二楼靠窗的位置。饭菜陆续上来,封锦难得见她这么开心:“还想吃什么就点吧。”
  小玉喊了小二来,又点了一个,等上了菜,又点了一个。来回七八次,封锦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一次点了?”
  小玉咬了咬筷子,认真道:“他喊得好听,我想多听几遍。”
  正好小二来上菜,一直将心思放在街道上的封锦这才听清小二的话–
  “少爷、少夫人,你们的菜来咯。”
  他微微一愣,便见她眼弯如月,笑得格外好看。他默然片刻,夹了菜给她:“快吃吧。”
  待他们肚子填了半饱,原本就热闹的街上,突然更热闹了,只是像沸水般刚扑腾起来就熄了烧水的柴火,瞬间安静下来。
  封锦瞳孔急缩,看着那在两边开道的锦衣护卫,还有那缓缓过来的十六人抬的步辇。
  小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他正盯一个身着黄色衣衫的人。这人长得竟和他有三分像,不过双眼满是戾气,看着很不舒服。
  “玉儿,那个人,就是那个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还想杀我灭口的人。”
  小玉气恼道:“他真坏。”
  “嗯。”封锦握了她的手,温声:“你能杀了他吗?”
  小玉轻轻眨了眨眼,握来的手滚烫而又用力,无论是语气还是动作,都在传达一个意思–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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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点了点头:“好呀。”
  封锦眸光微闪,抑制不住欣喜地将她抱进怀中:“我们很快就能一起回山林了,只要报了这个仇。”
  小玉听着他那不曾变过的语调:“嗯。”
  大佑国国君一夜暴毙的消息传遍朝野,像地龙侵入,震得大佑上下惊讶。
  国君年轻,膝下有公主三名,但无皇子。一时对皇位虎视眈眈者蠢蠢欲动,然而就在朝上大臣争得面红耳赤时,四皇子却出现了,满朝顿时鸦雀无声。
  几个月前先皇病危,立下赫赫战功又贤德有能的四皇子封锦继承大统。可不知为何,四皇子突然下落不明失去踪迹。后由三皇子继位,如今三皇子驾崩,四皇子却又回来了。
  群臣震惊片刻,就齐齐恭迎四皇子登基。
  四皇子登基后,先改年号,随后就命人在皇宫建了个清风小筑。
  据说里面住了一个美丽的姑娘,但除了每日去送饭的人,谁也没见过。
  不封妃,不见人,那白衣姑娘的身份神秘莫测,却无人能打探得出,她和当今圣上到底是什么关系。
  众人只知道,那宽大却又筑起高墙的地方,有三百多名御林军把守。
  谁也没有看到过那姑娘离开朱红大门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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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2020-04-04 14:58
牛逼克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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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2020-04-05 22:30
  第1章婚礼

   京城谢国公府,里外一派喜气,大红的灯笼高挂,门前两尊威仪的石狮胸前,挂着系成大花的红绸布。

   小厮点燃了爆竹,周围的人纷纷缩着身子塞着耳朵,带着一脸笑意避去一旁。飞起的红纸屑扬得老高,仿佛要游到天边去。

   不多时,喜庆的礼乐由远及近,谢家迎亲的队伍回来得比预计的时辰早了许多。

   远远看去,马背上身着喜袍的新郎官最为打眼,点墨一般的黑眸,剑锋一般的眉毛,英挺的鼻梁,当真品貌出挑、气宇不凡。他只消随手拉一拉缰绳,就能引得前来看热闹的人群一阵私语。

   此人便是谢国公府的世子,谢涵。

   到了府门前,谢涵勒马,利落地翻身而下。

   花轿边的喜娘则是一脸笑意地搀着顶了红盖头的新娘子朝他走去。

   方才在乔家陪嫁的宅子里,初见一身霞帔的乔家小姐时,喜娘着实怔了一下。

   按说京城可谓百花争艳,是最容易埋没美貌之地。可偏偏这位打安州来的乔姑娘长得真是不俗,真如戏文唱词里那般杏面桃腮,饶是不施粉黛时亦是冰肌玉骨的好模样。化上这出嫁的红妆,当真配得上“人面桃花”四个字,那一副玉软花柔的娇俏样儿,只怕京中贵女里还真没几个能赛得过她的。

   一对新人款款入内,光是看背影都会觉得是对难得的璧人儿。

   人群中忽然有个一身粗布衣衫的妇人卖着关子发问:“嗳,大伙儿知道谢家这位新媳妇是什么来历吗?”

   京城里的百姓只知道三个月前,谢国公夫人派人前往安州提亲,却一直闹不明白这一等的公府怎会无端看上一个安州太守的女儿。如今看这妇人一脸了然的样子,大伙儿自然要起哄,叫她详说原委。

   原来十几年前,仙逝的老国公被几个流寇追到安州地界,幸得太守乔其廉拔刀相助。老国公在乔府养伤时,听闻乔家大太太正怀着胎,想起他远在京城的儿媳也是大着肚子,为答谢救命之恩,当即许下了承诺,若是两家正好得一男一女,便结两姓之好。

   后来,老国公得了一个嫡孙,乔大太太也生了女儿,只是乔家的人都未将此事当真。毕竟两家的家世相差太悬殊,乔家的女儿只怕是配个庶子也是不够格,着实不敢肖想人家的宝贝嫡孙。

   哪知谢家真可谓是一言九鼎,谢夫人竟将公爹的一句话记了这么些年,纵使两家十几年从未有过来往,也备足了礼数求娶,规矩齐整到几乎是没有给乔家留下任何思考的余地。

   如此绘声绘色一番描述,大家都是听得一愣一愣的。

   那妇人显然很享受这一时的众星捧月,装得同谢家格外熟稔,语气老道地说:“京城的贵女自然是不愿嫁给谢三郎冲喜的,但乔家那样一辈人里只出了个地方芝麻官的小门小户,可就是如同天上掉馅饼,不捡才怪呢!”

   “哎,不对啊,同谢三郎有什么相干的,明明是谢大郎娶亲啊!”

   人群中不断传来反驳的起哄声:“就是啊,方才那马上的新郎官分明就是世子爷,打量我们都瞎啊!”

   “凭你们能知道什么呀!”妇人斜眼瞥了瞥众人,口气立马变得轻蔑起来,“我东家可是谢国公府的座上宾,上个月同谢夫人喝茶,我在旁伺候着,听得明明白白的,是给谢三郎娶媳妇!”

   “那你说去接亲为何是世子爷?”

   妇人敛了敛目,眉间一皱,结结巴巴地猜想着:“那……或许,或许是谢三郎身子不济,大喜的日子又不好改,所以……所以兄长代行仪式也是有的啊!”

   “得了得了,你拉倒吧!”

   一个蓄着八字胡、管事模样的人扯着嗓门反驳,手举在半空,往下压了压,大家又不约而同地看了过去。

   那人继续道:“我东家可是谢国公三服内的亲戚,那喜帖上写的就是世子爷的名字,还能有错?”

   此言一出,众人立刻指着方才那说大话不打草稿的妇人哄笑。她坚称自己没听错,却再无人听她辩驳。

   谢府堂屋内,谢涵冷眼迎着谢夫人钱氏目中难掩的得意,挑衅般笑了笑:“这就好了?母亲总得给自己的儿媳表示表示,这才显得出您的重视不是吗?”

   一旁红盖头下的乔萱还有些不知所措。

   这谢国公府确实非同寻常,方才进来时,不过是迈了个门槛,乔萱便感受到了高门显贵的威仪,那门槛足有安州乔府的两倍高吧!至于府邸里头,超乎她想象的大,因被红盖头遮着,所以她的注意力都在脚下,走得她腿肚子都开始有些打颤了才看见足下有高起的石阶。怪不得从前总听人说,京城的大户人家,就是在自家府里头行走,也得坐着软轿、小油车。

   可她走了那么长一段路,到了堂屋,不过才由喜娘搀着,拜了天地高堂,再对拜过后,赞礼者就拉长了调子喊“礼成”。

   竟这么简单?

   这可让乔萱有些困惑了,不是说谢家在京城地位甚高吗?她公爹还是朝廷的悍将,成亲的礼就这么简单?

   别的礼数她或者不懂,但越是位高权重、越是高门显贵,规矩就该越多才是,哪里是这么容易结束的。

   乔萱又回味了一下身旁这个,应该已是她夫君的人所说的话,倒是在理得很。今日这么简单的仪式,可不是伤了乔家的体面,做婆母的是应该额外表示些什么才对,难不成就因为她爹不是京官,品阶又不高,所以看低她了?

   钱氏笑了笑,悠然理了理暗红金线绣云纹蜀纱袍的下摆,一脸掩不住的喜色,伸手从发髻后褪下一个镶珊瑚玳瑁的蜜蜡梳蓖塞到乔萱手上,重重拍了拍她的手,说:“好孩子,你也是知道的,你公爹在塞外领兵,虽是打了胜仗,却免不了负了些伤。你既已是谢家妇,便要时时处处以谢家的立场做人做事。国公爷的身子还未好利索,咱们有什么理由在这儿大操大办的。”

   这倒是个听得过去的理由,乔萱翘着唇摸了一下手里的梳蓖,成色如此好的蜜蜡倒是不多见。只是成亲这样的喜事,哪有人见面礼送梳蓖的,不该是送些龙凤镯之类寓意吉祥的物件吗,难不成京城里不计较“梳”跟“输”同音?

   乔萱福了福,乖顺地回了一句:“您说的是。”

   可谢涵仍旧那样杵着,仗着今日没什么外人在,看向钱氏的眼神里也毫无敬意,两人就这样剑拔弩张地互相瞪着。

   这钱氏是谢国公的继室,可身为世子爷的谢涵却是元配夫人所出,这样的母子哪里能相处得来!见惯两人斗法的一众下人纷纷低头,大气都不敢喘。

   人还未入洞房,钱氏身边的心腹杜嬷嬷总有些不放心,立刻上前提醒:“世……这边礼成了,该回内院了。”

   谢涵不发一言,只丢了一个冷冷的眼神给钱氏,便转身朝内院去了。钱氏没有回敬他,就这样生生受着那眸光里的仇视,看着谢涵离去的背影,双唇慢条斯理地摆出极为标准的口型,暗念一句“输了”。

   那梳蓖自是因听着不吉利,钱氏才故意送给乔萱做见礼的。

   乔大太太还真当自己那点伎俩可以瞒天过海,国公府诚心诚意求娶,竟敢李代桃僵送个这样的货色过来!

   早在乔萱入京前一天,钱氏就听说了乔大太太的好胆识。她暗想,乔家那些人倒是看得起自己,真当国公府是他们算计得了的。既要耍手段,就让他们瞧瞧什么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那恶名昭著的乔萱,倒是极配谢涵这个二十五岁都未娶亲的“活阎王”。

   钱氏忘形地抬头挑眉,抚过一丝不乱的鬓发,对着杜嬷嬷高翘起一边的唇角,沾沾自喜地轻声道:“今儿是好日子,痛快!”

   杜嬷嬷会意,眼里也闪出一丝狡黠,在钱氏的示意下,悄悄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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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都散了之后,钱氏回了自己的朱雀堂,慢条斯理地饮着茶。

    今日的婚事本事为钱氏的亲儿子,三郎谢沛定下的。他生下来就是个病秧子,京里京外的名医,甚至宫里的太医、御医,都来过国公府给他瞧病。眼见各地的名医寻着,各处的药材搜着,多少汤药侍奉着也没个起色。无奈之下,钱氏这才动了成亲冲喜的念头。

    可京城的人家哪里肯叫自家的女儿嫁这样不中用的夫君,便是谢家门第再高,也犯不着搭上姑娘一辈子的幸福。

    这才让钱氏想到老国公在时,那句半真半假的承诺。想着那小地方的太守,几年才进京一次,兴许不知道这一层,便火急火燎去定了亲事。

    按说当年同谢沛指腹为婚的乔家女儿应是乔萱的胞姐——乔芙。可是,哪知道那乔大太太倒是真疼乔萱这个恶名在外的小女儿,竟越过未成亲的大女儿,将乔萱送来了京城。

    钱氏又哪里是省油的灯,人还未到京城,她便已经知道了此事。

    原本盛怒之下,钱氏是要退了这门亲事的,可一想到谢涵这个活阎王,立刻又起了别的心思。

    毕竟退婚一事闹大了,她对乔家隐瞒儿子冲喜一事,也不免会被抖落出来,到时候她脸上也不光彩。

    钱氏品了一口茶,嘴角轻蔑地抽动,回忆着方才那个虽穿一身喜袍、脸上却无半点喜悦的新郎官,暗暗想到,多好的媳妇啊,谢涵不是年轻有为吗,不是三品左侍郎吗,配这样的少夫人又当叫外人作何感想?

    她只要想到谢涵娶了个心毒的恶女,而差点摆了她一道的乔大太太又被蒙在鼓里,拱手把自己的宝贝女儿送到她手上拿捏,心里就无比畅快。
第2章相见

   再说那一行人到了谢涵的住处——流云轩。

   丫鬟恭敬地上前,送上了一杆金色的喜秤,谢涵不多犹豫,利落地挑落了红盖头。

   只见红烛映衬下的乔萱盛服浓妆,当真是韶颜雅容。精致的脸庞露了一抹娇羞,低头时,清眸里流转着她这个年纪独有的青涩。

   喜娘端了用红线连柄的瓠瓜来,里头盛着合卺酒,谢涵一撩袍,到乔萱身边坐下同饮。

   乔萱抬起素手,以袖掩面,一饮而尽。低头放下瓠瓜时对上了谢涵星辰般明亮的眼眸,那双眸子里,熟悉的清冷之色让乔萱不由一怔。

   眼前的人长得真是好看,身躯凛凛、相貌堂堂。虽说眸间流出的光亮有些冷淡,乔萱却并不觉得陌生,更像是似曾相识。他那弯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真不愧是将门之后,天然有一种万夫难敌的威风。

   而谢涵直到结完发、饮过酒,才真正闹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娶了乔萱,他竟然纵容钱氏设计了自己。

   为了跟钱氏斗法,真的需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眼前这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貌美却有着骄纵的恶名,恐怕很难同他琴瑟和鸣吧,那么娶她的意义何在?难道就只是觉得乔萱不好相与,所以不计一切代价也要在谢家的内院里,放一个钱氏也难拿捏的人?还是因着自己是谢家的世子,为了子嗣必须要娶一房媳妇?又或者是,从在他于安州见到乔萱的第一眼起,就觉得她很美,真的很美,灿如春华,皎如秋月,所以这样的女子就算满身是刺,也值得捧在手心?

   谢涵嘲笑着自己的糊涂,无奈地摇了摇头,木已成舟,无处回头了。

   看着谢涵这样意味不明的笑容,乔萱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人好生奇怪,虽说嘴角翘着,看起来却并不高兴,难道是不满意她?

   乔萱蹙着眉,不安地低了低头,头上那凤冠也因着她的这份气馁变得越来越沉重了,她懦懦开口问:“我能先把这个拿下来吗?”

   直接唤你,而非相公;自称我,而非妾身,也不知这乔家是怎么教的规矩。谢涵嘴角垂了垂,咽了咽心头生出的不满,也不好跟一个未及笄的小女子计较,便点了点头,让屋里的丫鬟上前服侍。

   过来搀乔萱的两个丫鬟,大一点的叫春荷,小一点的叫月牙,都是乔府的陪嫁丫鬟。

   流云轩里伺候的丫鬟香珠上前朝谢涵福身,道:“世子爷,按您的吩咐,已将等着进屋闹腾的人都劝回去了,您和少夫人可以安心歇着了。”

   除掉束缚的乔萱正欲开口,乌亮的眼眸一转,忽然悟到了什么不对的事情。

   世子?不对,她的夫君是谢家的三郎,是谢沛!谢家封世子的是长子,一个足足比她大了十一岁的老男人,这屋子里怎么会出现世子?

   乔萱诧异,朝着香珠怒问:“你方才叫谁?”

   香珠被这新主子吓到了,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少夫人的声音那般清脆圆润,应是个绵言细语的和善之人才对,怎会如此疾言厉色,何况今日还是她大喜的日子。

   得不到回答的乔萱已然起身,瞪圆了杏眼,正准备上前抓住这个往后退的丫鬟。

   谢涵大手一挡,又将她拦了回去,头也未抬就叫一众下人都出去了。

   乔萱挣开他,欲再次追出去,喉间已冒出动静不小的呼喝,谢涵身子前倾,左手拽着她的右臂狠狠往后一拉,整个人侧身将她钳制住,右手伸去捂她的嘴。

   两人猛然冲破了陌生人之间稍有防备的距离,清晰地听着彼此紊乱的心跳和鼻息,两双同样明亮澄澈的眼睛在一个频率上流转。

   就算谢涵是同乔萱拜过堂的夫君,于她来说也还是陌路,第一次与一个男人贴得如此之近,这种奇妙的感受叫她一下子忘了去喊去问。

   不管眼前这个男人是谁,他都生得很好看,貌似潘安、一表人才,唯一不足的就是他的眼神看上去略微寡淡了一些。

   朱雀堂那边,杜嬷嬷觉出不对来,一路小跑回去。

   钱氏和谢涵向来水火不容,是以这居所也是隔得老远,生怕别人瞧不出来他们之间有多生分似的。

   进了屋,杜嬷嬷只见钱氏还是一副计谋得逞的样子,悠闲地品着新沏的茶。

   钱氏见心腹回来,倒也不急着问,左右三书六礼她都搞定了,洞房里结个发、喝个酒的小排场,成不成的,都不碍着大局。

   越想越痛快,钱氏开口叫杜嬷嬷也坐下尝尝这茶。

   杜嬷嬷年纪也不小了,两边离得又远,一路跑得那么急,喘个不停,坐下豪饮了一口。她才顺了一会儿气,就忙着说正事:“夫人,那边……那边不对啊,世……世子没闹没骂,就……就结了发,不像中计啊……”

   “什么?”前一刻还沾沾自喜的钱氏表情立刻狰狞了起来,“他竟然知道?”

   钱氏愤然,将整个茶盘掀落,那双绣着牡丹纹的缎鞋沾了茶水,冒着愤怒的水气。

   杜嬷嬷看着钱氏那张藏不住恨意的脸,忙上前拍着她的背。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钱氏气急败坏地揪过杜嬷嬷,“谢涵这个逆子,是他耍了我,他知道乔家李代桃僵,或者……”

   事情的真相慢慢被拼凑了起来,钱氏将杜嬷嬷推到在地,转身寻了一圈,径直去砸那个谢国公钟爱的青花白地瓷梅瓶。

   杜嬷嬷爬起身,欲冲上去阻挠,终是晚了一步,梅瓶应声落地,一片狼藉。

   “夫人,您这是何苦呀,国公爷最喜欢这个梅瓶了。”

   钱氏瞪着怒目,昂首咬牙吼道:“谢徽那个老不死的,他喜欢的我都讨厌,都讨厌!”

   外头的丫鬟婆子听见主子在里头大发雷霆,声音那般狰狞,还不避讳地喊了国公爷的名讳,都陪着小心进来询问,好在杜嬷嬷将他们都赶了出去。这位夫人一向阴晴不定的,下人们对她一直都有些犯怵。

   杜嬷嬷上前扶着钱氏,替她抚着隐隐作痛的胸口劝说:“夫人,您千万别跟自己置气,何苦来的呢。”

   “是谢涵,谢涵那个竖子,乔家无缘无故哪里来的胆子同我作对,同谢家作对?是谢涵把三郎的事透了出去,他存心不要我的沛儿好,他存心的!”钱氏如雷般咆哮,椎心泣血地痛哭着,“他跟他爹一样,都是来克我儿子的。为什么偏偏是我儿子身子不济,为什么他谢涵就生龙活虎,就连谢淳那个没骨气的也是活蹦乱跳,偏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才十六岁就泡在药罐子里,凭什么……”

   杜嬷嬷心里隐隐冒着不忍:“夫人宽心,那乔家女又不是个什么好的,娶就娶了,世子将来哪见得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钱氏听言,豁然开朗,又病态般大笑了起来,听着直叫人齿寒:“对,谢涵,你急了是不是?二十五了,别人家的孩子都会背三字经了,单你这个谢家世子爷连个女人都没。你要孩子是不是?我偏不让你得逞!”她脚下一扫,愤怒地将碎瓷片蹬开,“谢徽,你不是心里没有这个家吗,我就闹给你看,我儿子命不好,我也要叫你谢家将来无人承爵!”

   杜嬷嬷抱着钱氏瘫坐在冰凉的地上,听着她喃喃自语,任她哭诉。她是从钱家陪嫁来的谢府,最懂钱氏心头的痛。

   原是一门好亲事,谁想造化弄人,谢国公对钱氏半分怜爱都无,一心想着那个死去的元配,害得她日日以泪洗面,这才导致谢沛胎里不足,生下来就大病小病不断,钱氏也跟着丧了本性。
第3章良宵

    流云轩那边的谢涵,适才分明看见了混在人堆里贼眉鼠目的杜嬷嬷,估摸着此刻钱氏已经七窍生烟了。是以他倒是一副自得状,应付着莫名娶来的小妻子。

    乔萱瞪着嗔目质问:“你们谢家为了三郎骗婚冲喜,你还知道我是替姐出嫁,那你又是为什么要搅和进来?”

    谢涵掸了掸衣袖,坦然答道:“我也是被算计了。”

    看着面前这个身子骨都未完全长开的女孩,谢涵终是隐瞒了乔大太太知情的真相。

    若是知道自己的母亲在清楚谢沛不中用的情况下,依旧骗着她上花轿,这个心性都还未定的小姑娘怕是会哭昏过去吧。

    谢涵看着屋里的喜烛,这荒唐的洞房花烛让他想到过去钱氏百般地干预他的亲事,为了不让他好过,哪家姑娘身子弱她就去看哪家,心里巴不得他断了后才好。甚至于,趁谢国公不在京城,擅自给他定过两门亲事,还未成亲对方就香消玉殒了。

    一来二去的,京城里都说谢国公家的世子爷,人品过于贵重,不是一般人家能配的。就这样,谢涵落了个克妻的名声,门第高的姑娘自是不愿嫁过去的,门第差的钱氏又推说配不上谢涵,拖到今日他都二十五了,才因着谢沛的未婚妻被掉包,莫名娶了亲。

    心中升起火气来的又何止是谢涵。乔萱觉得乔家被深深侮辱了,她的父亲明明是谢家的救命恩人,就算不思报恩,也不该如此陷害吧。看着面前这张嘲讽的脸,失去理智的她抬手就要打人。

    可谢涵反应比她快得多,一把钳住挥来的手:“你该存着力气去对付罪魁祸首才是。”

    他的话有几分道理,乔萱想着两人都是被算计了,手上倒是不由松了三分力。

    谢涵垂眸瞥了一眼她的手,正色道:“事已至此,咱们都是骑虎难下。但你若能安安分分的,我可以帮你出这口恶气。”

    乔萱挣脱他的手,冷哼道:“你是觉得我傻不成!你帮我出恶气?这是你家,你会同我站一边?”

    “那人是我继母,明日你瞧她的年纪便知了。”

    乔萱斜睇着这个眸色中藏着几分怒火的男人,这倒是说得通,一个从小被继母刁难的长子,要跟她联手报复。她抿唇思忖了一会儿,又认真打量着谢涵。

    这人横看竖看还真是长得不赖。

    二十五岁,相对乔萱是大了些,但就事实来讲,正是好看的年纪。这般贵重的出身,又是仪表堂堂之人,却未曾娶亲,这继母得是有多毒啊!谢涵可是世子,要是一辈子无所出,那谢家的爵位该怎么办?就算钱氏自己的儿子没那个命享谢家的福,也没必要拉着别人同他一道绝后吧。

    沉默了一阵后,乔萱换了个姿势,盘腿坐在床上,开口问道:“嗳,你是官身吗?”

    谢涵心想,这小妮子倒是有几分意思,这种状况下还有心情闲聊。

    “刑部左侍郎,三品官。”

    乔萱张嘴做了一个“哦”的口型,心想,自己也不算运道很差吧,翩翩贵公子,又不是好吃懒做之辈,顿时气就消了大半。果然,人都是喜欢看外表的,要是碰上一个歪瓜裂枣,她这会子定是要放火杀人了,哪还有心情打听这个。

    “那你屋里有小妾吗?”

    这话问到谢涵的短处了,二十五岁,没碰过一个女人。

    “没有。”

    “通房呢?”

    谢涵冷着脸挤出三个字:“也没有。”

    乔萱捂嘴笑了笑,眼中溢满了喜色,托腮继续问:“是眼下没有,还是从来都没有?”

    这下,谢涵真不耐烦了:“这跟你有关系?”

    乔萱瞪大了眼反问:“难道没有?”

    谢涵眨眼的频率便高了,摸着鼻子磕绊道:“我,我眼光高,看不上丫鬟。”

    乔萱朱唇轻启,继续满意地笑着,露出瓠犀般的贝齿。

    谢涵原是被这小姑娘笑得有些恼了,但是一对上她那双水般透亮的眸子,便是怎样都发不出火来。心中只暗暗感慨,当真是桃羞李让的天人之姿。

    想完,他立即被自己的心猿意马给惊到了。

    而笑得有些忘形的乔萱,心里却并不像脸上表现得那般没心没肺。她不过是借着插科打诨,让自己暂时忘了纷乱罢了。

    她怎么来的京城,心里清楚得很。

    乔萱今年不过十四岁,按理还未到出嫁的年纪。她的样貌自是没得挑,别说安州了,就是京城这样争奇斗艳的地界也全然掩盖不了她的美貌。

    可就是这样一个原本应该挑人挑花眼的美人儿,在安州百姓口中却是个十足的恶女。这位小祖宗生下来就是乔府的掌上明珠,娇惯无比,那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偏生又容貌不俗,越发地不知收敛。打小就跟庶出的妹妹不对付,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若论幼时还能说是小孩子家不懂事,可长大了还总是无端去寻庶妹的麻烦,伺候的下人在背地里对她可就没什么好话了。闹得厉害了,竟不知为何,内宅之事频频被传到外头去,就这样,在安州人人都知道乔萱是人美心毒,万万娶不得。

    但事实上,她同庶妹不和睦虽是真事,可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又哪里真的能对庶妹下什么狠手,不过是那些管不住嘴的下人去外头添油加醋罢了。

    然而事实究竟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总之,乔萱在安州的名声已经坏了,就是找个寒门出身的书生,怕是人家也不肯答应的。

    若不是如此,乔大太太又怎么会铤而走险,让她替姐出嫁呢!

    当时,说亲的人同乔大太太讲起谢家的三郎,那是毫不吝惜溢美之词,可如今再看呢?

    金玉的表象下,不过也是烂泥一滩。还真是应了乔大太太的说法,大宅子里的女人都是诡计多端的。

    这何止是诡计多端,简直龌龊至极。

    以乔芙的性子根本不适合这样的大户人家,她心善又没脾气,别人说什么都信,还得是乔萱这样不容易被欺负的人才能生存下去。况且先前,乔大太太已经悄悄替乔芙看好了一位林公子,也是玉树临风,又是个举人,将来也是前途无量。

    乔萱想到至少姐姐的将来是幸福的,心里就舒坦了不少。左右她自己是不中用的,寻到机会嫁人已是很难,又怎能期待彼此情投意合,真心相爱呢!

    罢了罢了,乔芙过得好就好。

    至于乔萱自己,她心里警醒得很,是得好好想想往后的日子了。

    大礼已成,她身边又无娘家人撑腰,就是谢家理亏在先,手里也没有人手,自然闹不起来。再看看眼前这个人,条件真是不错,有样貌、有官身,将来还能袭爵。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他摸清了乔家的算盘后也不曾拆穿,多少也算得上心善吧。最重要的是,他这个继子,是绝不会同婆母站一边的。

    乔萱觉得婚事虽荒唐倒也不亏,就是谢涵年纪大点也认了。想到将来自己也能做国公夫人,她的笑容倒是有些得意了。十四岁的年纪,正喜欢做梦呢,而眼下,许多待嫁姑娘幻想过的玉面郎君猛地从天而降,不偏不倚砸到她手上了。

    两人同时侧头互相看了一眼,又同时收回眼神,各自都是心中万般情绪在翻涌。

    今日的规矩自然算不得多,身子倒是没那么劳累,可两人心中的烦恼却早已是超过了负荷。

    良久,谢涵才起身说:“你若累了就歇着吧。”

    说着,他隔着木然呆坐的乔萱拿了一个鸳鸯枕,去一旁的软榻上歇着了,留下娇娇俏俏的新娘子无所适从。

    凭着之前两人的偶遇,谢涵心里也有几分明白,乔萱这个人或许是不怎么好相与,但她的心地也并没有外人传得那般坏。

    谢涵闭起眼,舒服地做起梦来了。梦里,是他初见乔萱时的场景,不由嘴角淌过意思浅浅的笑容,翻了个身,翕了翕眼睑,红帐里的人不知何时已换上了正红色的中衣,放了一头瀑布般的乌发下来,疲惫地睡去。

    这个小丫头,怎么这般没心没肺,明明遇过两次,难道她就一次都不记得了?

    谢涵摇了摇头,自己怎么也会想这些无聊的问题了。
第4章惊梦

    这一夜,远在安州的乔其廉,脸上虽挂着笑,脚下却无比的沉重,他踱去了乔大太太屋里歇息。

    乔大太太笑盈盈地上前替他更衣,走到近前便闻到了酒味:“老爷今儿又喝酒了?”

    “今儿是萱萱的好日子,叫大伙儿绊住了,自然要应酬几杯。”乔其廉有些喝多了,皱着眉等不及妻子动手,自己就先解了领口的扣子,眉间略有些担忧,声音也带着几分喑哑,“当初和谢家定下婚约的应是芙儿。”

    乔大太太手中一顿,即刻又笑了笑,替他解了外袍,搭在衣架上,回道:“谢家的事还是我辗转打听到的,就连您和老太太都不知道。那谢家若没有难言之处,哪会想起那句指腹为婚的话。萱萱这孩子,也是怪我……”她忆起从前不由红了眼眶,“我是觉得这孩子命苦,当时怀着她,那么多大夫把过脉都说保不住,全靠着菩萨保佑才能平安生下来。我不过就是心疼她多一些,是以屋里姐妹拌嘴,我都帮着她。也怪那些下人嘴上没把门,什么话都往外搬。索性谢三郎如今身子不济,京城里又没有哪家姑娘愿意嫁过去冲喜,叫萱萱李代桃僵最合适不过了。不是我这个当娘的狠心,愿意看她小小年纪就守寡,实在是拿她在安州的名声没法子。咱们相熟的人家里头,别说娶了,就是做媒都没人愿意。对她而言,谢三郎若是真的命短,谢家就是单念着咱们萱萱给他家冲喜的情分也该一生善待她。再往好了想,谢三郎那样的家世,兴许哪天遇上神医,病就好了。凭萱萱的样貌,那小俩口说不准能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但要是过不到一起去,谢家也是大户人家,自然重名声。老爷您是老国公的救命恩人,他们不回报,反而骗咱们乔家的女儿去冲喜,这般不光彩的事儿,单拿着这一点我也不信他们敢欺负萱萱。”

    乔其廉长叹一口气,摇头道:“你呀你,早些听我和娘的,好好教这孩子、好好管着内院,不就没事儿了嘛,非得闹到这般田地。”

    乔大太太低了头,那神情像是在宽慰自己。

    那谢沛有病又如何,正是因着缠绵病榻才不至于会出乱子。乔萱只是骄纵了些,但本性还算是不错的,对爹娘、兄长、胞姐都是掏心掏肺的好。这样的心性,不至于会跟吊着半条命的人计较,心一软说不准也认了命,要不认命,难不成还能一个人逃回安州来吗?

    “说到底,自己种下的恶果还得自己尝。”乔大太太失神,喃喃道。

    以乔萱的名声,左右是没法同她姐姐那般有机会寻到什么好人家了,不如就借着这个机会嫁去国公府也好,好歹以后还能锦衣玉食享享福。谢国公还有个长子在膝下,她只是嫁给嫡次子,又不需要考虑中馈之事,若是兄弟争斗起来,将来要分出去,那也……

    总之船到桥头自然直,不把握这一次的机会,还真想不到她可以嫁去哪里。

    次日一早,谢涵倒是神清气爽地睡到了自然醒。

    可牢牢抱着锦被的乔萱面色却不大好,嘴里呜咽着,陷在自己的梦里逃不开了。

    她梦见出嫁前一日,乔大太太拉着她坐下,抚着那双纤纤小手说道:“谢家是好人家,这么好的亲事你可要惜福。老太太为了这事儿没少说我的不是,你姐姐的婚事都还没完全定下,你就先一步嫁了,说闲话的人自然不少。可你要知道,娘最惦记你的大事,到了那边凡事能忍就忍着。”

    乔萱抿了抿唇,睫间一重,一滴晶莹就落了下来:“娘放心,我知道分寸的。”

    “好,好,好孩子。”乔大太太替她理了理耳边的碎发,又道,“多哄着你公爹和婆母高兴,将来你爹若是有福分,没准还能去京城做官,那时咱们就一家团聚了。”

    乔萱重重一点头:“娘的话我都记住了,爹是家里的顶梁柱,爹好了娘也会跟着好,娘从小最疼我了,我将来一定要报答娘。”

    乔大太太将她揽到怀里,掏出锦帕替她擦了擦泪珠子,拍着她的背安慰道:“乖女儿,将来娘就指着你了,你过得好,娘心里就高兴。以后有事就给娘写信,还有你大哥、你三姐姐,你们三个是嫡亲的兄妹,将来有事要互相照拂。娘也不能一辈子护着你们,只盼,只盼着你们三个心向一处……”

    乔萱眨了眨泪眼,忽然觉得乔大太太有些不对劲:“娘你怎么说这些,你不会有事瞒着我吧?你……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乔大太太摇头否认,抱着她又是一阵哭……

    谢涵轻轻推了乔萱两下,却仍是未醒过来。

    她在做恶梦,额头全是汗。

    看着眼前无助地缩成一团的小人儿,谢涵一时无措,愣了一会儿,伸手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想将她胸前重重抱着的被子拉开。

    立夏就快到了,如今的时节盖这么厚的被子睡觉可是会热坏的。

    乔萱眼角不知何时淌下了两行清泪,谢涵凑到她嘴边,才听清了她嘴里的话。

    “娘不要,我不走,我不嫁,娘救救我……”

    她在害怕。

    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背井离乡来到京城,原是带着心虚和忐忑而来,却不想在成亲当日看清了这个自己即将渡过余生的婆家,是多么的冰冷可怕。

    当年谢涵的生母刚走时,他也这样哭过。那时,他害怕黑夜,害怕独处,就是在盛夏时节也要裹着厚厚的被子入睡,因为只有自己被包裹起来时,心里才能有些许的安全感。

    不管乔萱为人如何,她是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冷不丁叫她从一个温暖的家跳到一个肮脏的火坑里,想来确实有些残忍。

    “娘……”

    随着一声惊恐的呼叫,乔萱滕然坐起,顿时脸色惨白,身子簌簌地发着抖,一双小手本能地抓着谢涵的衣袖。等她定睛看清眼前的人,又慢慢收回了手,小心翼翼地擦着眼角滑落的泪水。

    乔萱心中再害怕也不敢奢望谢涵会安慰她,他们不算什么夫妻,一个代嫁,一个代娶,如此滑稽的两个人,能不冷不淡地处着就不错了。

    “少夫人不舒服吗?”香珠听见方才那声惊呼,忙走到内间的珠帘外头,关切地问了一句。

    “无碍,少夫人只是做了个梦。”

    听见谢涵在里头这么说,香珠称是退下,透过珠帘的缝隙,她看见谢涵坐在床边,仍穿着昨日那身大红喜袍,便走去一旁候着的赵嬷嬷耳边说了两句。

    赵嬷嬷摇头叹了口气拿着用来放元帕的匣子走开了,香珠则是红着脸搓着衣袖送她出了外间。

    谢涵拿了块汗巾递给乔萱,说:“昨日算不得大场面,兴许今日认亲规矩还多些,你起来洗漱吧。”他正松着衣领扣子,才走几步又停了下来,背着身子磕绊问道,“那个,要不……给你倒杯茶?”

    乔萱不敢劳驾他,摇着头拒绝得干脆:“不了不了,多谢……多谢世子爷关心,我自己来就好。”

    谢涵咽了咽嘴边的话,走去净房洗漱。

    待他走后,乔萱用手随意梳了两下有些濡湿的鬓发,趿着大红的软缎鞋走到桌边,泄了一杯茶,咕咚咕咚下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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