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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深秋，天气转凉。老人弯着腰，细细收拾着柜中的杂物。谭氏纸坊的生计越发艰难，机器生产的年代，已没有多少人用手工造的纸了——况且会造纸的人也所剩无几。“过完这个冬天，回乡下去吧。”老人想着，手一颤，一样东西不知从哪里飘出来，像秋叶一样落在地上。是一封信，纸张泛黄，墨迹褪色，隐约还能辨出起首的几个字：“兰妹。”老人的眼睛湿润了，这个名字已数十年没人唤过，如今又仿佛穿越时空久别重逢了。风从窗户吹进来，在老人身边打着转......
一九二八年八月，北平。 “阿乾哥，我爷爷叫你去打浆呢！”少女清脆的声音跃进门来。“知道了，就来！”阿乾放下手中笔，向院中走去。阿乾，是北平“谭氏纸坊”的学徒。谭家的规矩，老掌柜没去世学徒永远是学徒——尽管阿乾在这里有十个年头了。纸坊的现任当家谭师傅有个孙女，名叫芷兰，父母去世得早，就一直跟着爷爷过活。谭师傅是共产党员，本是四川人，如今在北平开着这家纸坊，一边做生意一边帮党组织做着地下工作。“北平没有青檀，造出的宣纸怎么看都不正宗。”阿乾一边打着纸浆一边对坐在院子另一头抽旱烟的谭师傅说，“谭师傅，咱回四川吧。”芷兰拿着几个白果从屋里出来，听到这话也附和道：“就是，爷爷，汪精卫发动政变都一年多了，局势越来越紧张。他们怎么屠杀共产党人您也看到了，这一年里好容易相安无事，咱不如先回更安全的地方再做打算。”谭师傅猛吸一口旱烟，悠悠答道：“越是危急关头才越应该留下来啊，不然党内工作交给谁做呢。谁都想着自己的安全，国家谁来保卫呢。”他咳嗽了几声，站起身来：“芷兰，跟爷爷去收纸。”芷兰答应着，跑去将一个白果塞进阿乾嘴里，跟爷爷去了晾纸房。 抄出的纸不能暴晒，要放在通风的房间里自然风干。晾纸的屋子里有个大柜子，分门别类、整整齐齐码着各式的纸。芷兰把已晾干的纸揭下来叠好，再由谭师傅放到柜子上去。“芷兰，你还是太年轻，还不懂勇于承担责任的人有着怎样的骨子。”谭师傅自语般说道，从柜顶上取下一卷纸。“爷爷，我都十六岁啦！”芷兰最不满别人说她小，“咱不走，难道还坐着等国民党来抓您呀？”“国共合作破裂了，党内工作不能停滞。”谭师傅抱着纸向隔壁书房走去，“我也走，他也走，还能剩下谁呢。”芷兰也放下手中工作跟了上去。谭师傅已经把纸在桌上铺好，毛笔沾饱了墨汁：“一个人的力量是多么微小啊，就像这纸一样，轻轻一撕就破。”说着，毛笔在纸上飞舞，“可是，就算脆弱，也应该有自己的魂魄，关键时候能变成利刃划破人的手。”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芷兰，这是从老家带来的青檀纸，以后你如果在北平开纸坊，把这纸留着也算有个寄托。”说罢，放下毛笔径直出了门。芷兰凑过去看，只见白中泛黄的宣纸上留着遒劲的字迹：“纸虽柔，亦有魂”。纸的左下角有个小小的红印，大概是爷爷的手被划破留下的血迹吧。芷兰把那六个字剪下来，收在贴身的衣服里。 很快又过了一个月，中秋节要到了。芷兰和阿乾去集上采购，直到中午才回来。不知为何，芷兰总是感到心神不宁的，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马上到纸坊的胡同口了，只见隔壁赵大娘急匆匆跑出来，差点撞到二人：“芷...芷兰，你爷爷他.......”芷兰吓了一跳，一把拉住赵大娘的胳膊：“我爷爷！他怎么了？！”赵大娘上气不接下气，紧紧抓着芷兰的手：“上午有一群官兵......不由分说就把你爷爷抓走了！还，还说他是什么......共匪！”芷兰眼前一黑，瞬间觉得天旋地转...... “兰妹...兰妹！”芷兰听到有人唤她，缓缓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阿乾和赵大娘焦急的脸庞。“我......爷爷他......”芷兰的头还是晕的厉害，声音也细若蚊吟。“谭师傅，怕是已经......”阿乾背过脸，叹了口气，“兰妹你放心，我一定给师傅报仇！”芷兰感觉喉咙里像堵着一块石头，连呼吸都不畅，任由眼泪顺着脸颊滑下。“芷兰姑娘，依我看呀，你和阿乾还是回四川去吧，保命要紧啊！”赵大娘握着芷兰的手。“......不给爷爷报仇，我誓不回去！”芷兰狠狠地咬住牙。阿乾呆呆地想了一阵，嚯地站起身：“兰妹，你回去，我去给师傅报仇！今天下午就走！”芷兰瞪大了眼睛：“不！阿乾哥，我不能走！爷爷说了，要承担自己的责任......”悲切的声音听得阿乾一阵心颤，可他还是狠下心跺跺脚：“不行！你不回，我就把你绑回去！”芷兰失声痛哭，不断摇着头。阿乾不忍心再看下去，托赵大娘照顾她，自己去收拾行李。 下午，火车站。阿乾提着两个大包，芷兰跟在他身后丢了魂似的缓缓移着步子。“回去，继续开个纸坊谋生吧，不管什么，手艺不能丢......”阿乾絮絮叨叨嘱咐着，也不管芷兰听没听进去。上了站台，火车已经停在那里了。“谭芷兰，振作起来！”阿乾放下提包，双手握着芷兰的肩轻轻晃动，“回去吧，北平......没有青檀。”芷兰不知他为何要说起青檀，只是失神地望着他。“我会给师傅报仇的。”阿乾把提包塞到芷兰手中，把她推上了火车。火车呻吟着缓缓启动了。芷兰突然回过神来，扑到窗前：“阿乾哥！写信来！”阿乾微笑着点点头，向着飞速远去的芷兰用力挥手。 “芷兰，北平没有青檀，就不要再回来了......” 又过了三个月，芷兰在四川开的谭氏纸坊已经基本建成，她也终于等来了阿乾的信。芷兰控制着颤抖的双手，缓缓展开了信纸： 兰妹，你还好吗？纸坊重新开起来了吧？在你走后的三个月中，我和其他几个家人遇害的同胞发起了一场不小的暴动，打死了好几个官兵，其中就有抓走师傅的那个......我已经帮师傅报仇了，你不必挂念。你一个人好好过日子，我不回去了。你要保重。 信不长，字迹是狰狞的深红色，泛着奇异的猩甜。芷兰明白，他的阿乾哥，和爷爷一样，永远不会回来了。她把手伸进衣服里想拿出爷爷写的字条，却什么都没找到。一直贴身装的字条竟不知何时遗失了，就像爷爷一样，消失了，一点痕迹都不肯留下......芷兰的鼻子又发酸了，她使劲地揉揉眼睛，叹了口气，把信装在了曾经放字条的地方。 过去过不去的，都会过去。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 凉风吹起老人鬓间的白发，把思绪从回忆里拉回来。老人把手中的信纸细细折好，夹进一本影集里。窗外树影摇曳，像一只只怪手，要把一切拉进岁月深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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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布于：2018-06-08 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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