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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分享]几许绀蓝作白头

楼主#
更多 发布于:2019-01-12 19:35
作者:吾佟


2004年前后,我为完成一篇关于古法染布的民俗学论文,曾在云南周城居住月余。
云南多白族,善织染,那段时日我最常做的事,就是在清晨时分,游荡在这座扎染之乡的大街小巷,看一匹匹蒸煮后的染布被高高悬起,漾起满城的姹紫嫣红。
可在我眼中,所有的缤纷浓淡,都不及出自阿特利老先生之手的一匹蓝印花布来得古老美丽。
阿特利老先生是英国人,却意外地有做古法扎染的好手艺。他在1987年来到中国,定居在我临时住所的隔壁,有一方不大的院子,一半植着蓬勃的板蓝根,一半悬着若垂自天幕的匹匹蓝印布。而他白墙青瓦的小房子,就在深浅不一的蓝布后若隐若现。
他中文流利,讲话时常用他那双清澈的灰蓝色眼睛友善地望着我,让我不禁感慨男人的魅力果然源自岁月沉淀。他看起来只有七十岁,所以当得知他已八十五岁高龄时,我大吃一惊。
“您刚刚说,院子里的布都是您亲自染成。以您的年纪,还这样操劳……”他身边并无小辈,八十多岁还要挂布浆洗,是为补贴家用?可这样问实在冒昧,我一时犹豫起来。
阿特利老先生笑了。他从洗得发白的衬衣中摸出一只怀表递给我,里面是一张黑白素描。
素描中是一个少女美得惊心动魄的剪影。薄似纱的垂布后,她正专注抻平褶皱,五官隐没在那个年代特有的柔焦中,只大概看得出颈臂,脊背与腰身曼妙的曲线。这一动作如此简单,可不知为何,我却忽觉此情此景极美极安宁,一颗心沉甸甸地安眠至地老天荒。
表针静止在九点二十七分,仿佛她的岁月也定格在了最美好的年华。
“论扎染,我永远比不上她。”他的眼神迷蒙起来,眸中的光芒穿越如织岁月,与1937年那个误入桃源的年轻异乡人渐渐重合。




一、这个鬈发蓝眼的洋人,居然说得一口地道的南腔。
这个定格在时光中的少女名唤织瑾,向织瑾。
织瑾是个染娘,1937年时,她恰是双八好年华,却能染出乌镇最好的布。远近的媒婆踏破了织瑾家的门槛,织瑾的爷爷却油盐不进,毫不松口。
邻里议论着,织瑾爷爷这是想攀一门高亲!而阿特利,就是这风口浪尖上的“高亲”。
“织瑾,板蓝根要摘什么样子的?”阿特利挎着竹篮蹲在一排板蓝根前,正搔着卷毛苦恼着。
“叶子饱满的,颜色……比你眼睛更蓝一些。”织瑾从高悬的蓝布间钻出个脑袋,眼睛湿漉漉的,像浸透了江南的雨。
等板蓝根摘好,织瑾指挥阿特利将它们混上石灰和水搅拌。
“绀蓝,你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吗?”织瑾一边监督染水的粗细,一边和他闲聊。
阿特利摇头。织瑾说他的眼睛是绀蓝色,于是现在他就叫绀蓝。
阿特利是在一个月前被织瑾爷爷捡回家的。“毛小子很凶险的!”老爷子逢人便吹嘘自己的英雄事迹:“那天晚上我听戏回家,过桥时就听见桥下‘咕嘟嘟、咕嘟嘟地冒水泡,我提灯这么一瞧,啊哟!这不是个人吗!”
没人知道阿特利为何会凭空出现在乌镇的夜河里,包括他自己。爷爷说,他许是从桥上摔下来,入水时磕到了脑袋,忘光了自己生于何处、姓甚名谁。
奇的是,这个鬈发蓝眼的洋人,居然说得一口地道的南腔。“大概是上海那边来的,”爷爷私下里和织瑾说,“那边有租界,洋人从小就长在上海。看他衣服的面料,值钱的。”又拍了拍织瑾的头,“救了他,就是一份恩情。他是洋人,等哪天老爷子我不在了,他也许还能照拂着你……”
“嗲嗲(爷爷)你又乱讲!”织瑾气得一把捂住爷爷的嘴。
1937年的中国,是悬在两段战乱风雨之间随时会倾覆的独木舟。而飘摇中最富足安逸者,当属高鼻深目的洋人。
爷爷是早年举家从遥远的云南迁来的白族人。奶奶病逝得早,织瑾父母诞下织瑾后,又去上海谋生计,从此杳无音信,留下织瑾和爷爷相依为命。老爷子年岁愈高,这两年身子骨也衰败了,愈发担忧起织瑾的前程。给一个洋人的恩情,也许就是留给织瑾一条命。
阿特利身无分文,无处可去,就住在织瑾家养伤。相处月余,跟织瑾染布送布,也渐渐懂了些门路。
“瑾囡儿,送布喽!”
“好哟!”
织瑾答应着,进屋取了爷爷烫好的布。这些布将被送到北栅的成衣铺,制成各式好看的衣裳。
“我跟你去。”阿特利说。动荡年代匪寇猖獗,北栅尤甚,“太湖强盗”的恶名能止小儿夜哭。
“你留着,看家。”织瑾说,又压低了声音,“也看着嗲嗲吃药,他这两天咳得重了。”
许是脑子撞到的后遗症,阿特利总是在七拐八拐的巷子里迷路。他眨巴着绀蓝色的眼睛,耷拉着嘴角,像一只担忧的大型卷毛犬。
“回来给你买桂花糕。”织瑾笑弯了眼,“王嬷嬷家的,加好多红糖。”
可是那天阿特利等了很久,直到染水从水缥直浓绀,织瑾和桂花糕也没回来。




二、两人互相眨了眨眼,藏住了一个秘密。
阿特利是在东栅边的桥头发现织瑾的。
谢天谢地,她没有出东栅,阿特利只记得住东栅的曲水和孤桥。
织瑾抱膝蜷缩在桥头,小小的一团,可怜极了。她发丝凌乱、衣衫沾灰,听到阿特利的声音,从臂弯中抬起一对红彤彤的眼睛。
“乌镇北栅头,有天呒日头”之说,并非危言耸听。织瑾送布回来时,遇到了土匪,钱被抢了不说,还差点遭土匪欺辱,幸好遇到了成衣铺的顾七,许了土匪很多好处,才得以解围。
顾七是成衣铺老板的独子。读过新式学堂,接受着新思想,却并非空有一腔热血的天真学生,懂得迂回与变通。
织瑾不想回家,阿特利陪她坐在桥上,两个人呆呆地望着桥下无忧无虑的野鸭。
“若没有顾大哥,也许今天我就回不来了。”织瑾闷声说,“我真没用。”
胸口处一团不明缘由的闷气堵得阿特利烦躁不堪。
“不用什么顾大哥,”他愤愤地说,“以后我保护你。”
织瑾低着头,一截白玉似的颈子浸泡在婵娟光辉里。
“你迟早要走的。”她低声说,“乌镇,留不住你。”
它留得住。可阿特利觉得,有些话没必要都说出来。
这件事到底没有让爷爷知道。那天他俩像没事人一样回家,只是在爷爷看不见的角落里,两人互相眨了眨眼,藏住了一个秘密。




三、如果你想走,就离开吧。乌镇留不住你。
可是这个秘密并没有藏住很久。
除夕将至,一日辰时,染坊的门被一群人敲开了。
五六个吊儿郎当的男人们披着伪善的笑,乌泱泱围满了院子。打头阵的是那天的土匪,他皮笑肉不笑地对爷爷说,想讨织瑾做妾。
爷爷一时差点背过气去。男人们上来就要架走织瑾,织瑾灵活一转,一溜烟从人墙空出的缝隙中跑出了院子,阿特利咆哮着挡在门口,和他们扭打作一团,拳头快且狠,生生震住一群狼匪。可双拳难敌四手,一个匪徒抄起木棍,一棍敲在阿特利的后脑上。
可他竟像铜铁铸成,回身一腿踹开了匪徒。索性土匪头子事先交代不能见血,不吉利,匪徒们才没亮兵刃。
就在胶着的当口,织瑾终于带着保安团回来了。染坊位置偏僻,邻里又惧怕悍匪,她拼命跑了许久,整个人虚脱般大喘着气。
土匪头子无意跟保安团正面交锋,撂下一句“半个月后的除夕夜,再来带人走。不应的话,小心老头子的命!”就带着一群人扬长离去。阿特利一口气松懈下来,瞬间天旋地转,脑后嗡痛,耳边织瑾的惊呼若在天边,倒下的瞬间,他恍惚看见了织瑾苍白的脸色,和织瑾身后另一个男人。
是顾七。
战乱年代匪患猖獗,保安团怎么会每个都管得过来呢?织瑾深谙这个道理,她先找的人是顾七。顾七凭着关系,请得保安团出动了。顾七又帮了她一次,这是天大的人情。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他。”织瑾低头舀了一口杂粥,喂到阿特利嘴边。这是伤后第四天,阿特利头仍晕得厉害,找不准自己嘴的位置。
粥软糯鲜香,阿特利却觉得它酸透了。
“你们中国人不是有句话吗,‘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他阴阳怪气地说。
织瑾呆望着他,忽然红晕漫上脸颊,慌慌张张地低头,将勺子胡乱塞到他鼻下。
“烫,烫!”阿特利嘶哈着凉咽下,半晌,忽然低声问,“你会吗?以身相许。”
织瑾垂眸,耳垂红透欲滴。“先养好你的伤吧。我……”她声音渐弱,似又想起了什么,脸色又颓败了。
顾七救得了她一次两次,救不了她一辈子。半个月后的除夕,也许命运再由不得她。
四五天后,阿特利恢复如常。除夕愈发临近,织瑾却愈发沉默。她有时坐在门槛上发呆,有时盯着阿特利卷卷的头发和绀蓝色的眼睛出神。
他们不是没想过离开。可爷爷的身体终于在那天之后垮了下去,再爬不起床。
爷爷喜欢听戏。病重后,他不能去镇里戏台听花鼓戏,织瑾就每天唱给他听。临除夕还有六天时,爷爷在织瑾唱戏时睡着了。织瑾掩上门,阿特利正靠在墙边等她。
“想不想离开这里?”他问。
织瑾一愣。
“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她咬了咬唇,神色复杂。
“想离开吗?”阿特利不答,绀蓝色的眼睛里写满了固执。
“想。可我不能丢下爷爷。”织瑾垂眸,“那些土匪不会善罢甘休的。如果……”如果你想走,就离开吧。乌镇留不住你。
“我不走。”阿特利飞快地打断她,“我什么都没想起来。我哪都不去。”
他盯着她湿漉漉的眼睛,又重復:“你们不走,我就哪里都不去。”
听到这里,我终于按捺不住好奇,问阿特利老先生,那时他究竟有没有恢复记忆?
老先生抿了口茶,淡淡道,那一棍也算因祸得福,之后每天都有一些记忆碎片涌入脑中。他隐隐记得自己姓阿特利,祖籍是英国,从小在上海租界内长大。
可是时间没有体贴地等他寻回更多记忆,最后他们仍旧离开了乌镇。




四、这位善良而倔强的老人,宁死也不愿做孙女的绊脚石。
临近除夕时,青镇来了一班自北地跋涉而来的戏班子。爷爷的戏友看望爷爷时,给了他两张票。
“我去不了,你们俩去听听,”爷爷今天气色不错,老顽童似的眨了眨眼,“学会了,回来给我唱。瑾囡儿每次就那两折,听得我都厌了。”
青镇与乌镇隔河相望,爷爷嘱托捎给成衣铺的布和杂物沉甸甸地坠在阿特利的背上,织瑾垂头走在他身旁。
他们越过堤上柳,越过一座又一座的桥,在其中一座上,织瑾忽然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
阿特利停住脚步。
夕阳余晖披在织瑾身上,她若着一身新嫁裳,脸庞染上落日的橘红色。就在这座桥上,他被善良的老人救起,他与她就此相识。
阿特利试探着拉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挣脱。
织瑾的手微凉,不细嫩,却很软。阿特利用自己的掌心紧紧包住它,两只手很快变得汗涔涔的,可直到听完了戏,月上柳梢头,他也没有松开她。
他们赶在成衣铺关门前送去了包裹。顾老板接过包裹摇了摇,仔细辨别了里面的叮当响后,摇头说:“老爷子弄错了,我没有要他捎带染布以外的东西。”
“不会呀,爷爷还特意叮嘱绀蓝,听完戏给您送来的。”织瑾说,“我们打开它,看看是不是您的东西。”
包裹中是一个精致的木盒。几件首饰,一大沓银票,和半盒零散的铜板。那几枚首饰织瑾再熟悉不过:爷爷每次思念奶奶时,都会取出把玩。
——这是奶奶的遗物。
织瑾忽然嘴唇哆嗦、面如死灰,疯了一般冲出店铺,向家的方向飞奔,将大声唤她的阿特利和顾老板抛在身后。
近了,更近了,遥遥地,她望见自家的房子在黑夜里绽出最灼热、最炫目的橘红,如一场声势浩大的烟火。
她终究晚了一步。
十六岁前,织瑾的家是院子东侧那一畦蓬勃生长的板蓝根;是西侧那一排排遮天蔽日的蓝印花布;是屋内手艺一流,喜欢听戏、喜欢吹牛的爷爷。
而现在,织瑾的家是一片熊熊烈焰、浓墨黑烟;是邻里嘈杂的扑水声、吵闹声;是两只不大的木盒子,一个装满家中所有值钱物品,一个装着爷爷的骨灰。
邻里告诉织瑾,他们不知何时起的火,等到发现时,事态已然不能控制——屋内空了油缸,失了柴草,它们被铺洒在每个角落。
爷爷将最后的嘱托印在了给成衣铺的布上。除了织瑾,没人看得懂这奇怪的白族文字:瑾囡儿,跟他走吧。
这位善良而倔强的老人,宁死也不愿做孙女的绊脚石。
那晚织瑾抱着爷爷的骨灰,在桥头呆坐整整一夜。她自始至终没有掉一滴眼泪,可阿特利觉得,整座城的河水都哀恸着。
日光再次升起时,织瑾终于疲惫地靠在他肩上,说绀蓝,我们走吧。
她竟似在一夜之间长大了。
1937年的除夕夜前夕,月静无云。织瑾抱着两个木盒,阿特利撑起船篙,他们在细碎的旋涡中,与乌镇渐行渐远。




五、他一直未曾告诉织瑾,他都记起来了。
“你们去了上海吗?”我问。
“是的。”
“之后您一定恢复了记忆,带着织瑾去了租界,从此岁月安稳、不问朝夕。”
阿特利老先生笑吟吟地看着我,我耸了耸肩膀:“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
“看来我的人生,真不像小说。”
刚到上海那年,他们的生活穷困潦倒。两人没日没夜地打零工,睡通铺,织瑾染上风寒,险些挺不过次年冬天。阿特利索性拿出所有积蓄,租了间潮湿的阁楼。
中秋时,阿特利跑去码头卸了一天的船货,终于赶在日落前买了块沈大成的月饼。是蛋黄白莲蓉馅儿的,织瑾咬了一口,厌厌地说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阿特利一本正经道,“你不吃,我们就扔了。”
织瑾拗不过他,这才小口小口,珍惜着啃了起来。蛋黄和莲蓉的香气让人幸福得想要落泪,煤油灯下,阿特利的轮廓深刻而温柔。他以桌为纸、以手为笔、以水为墨,教织瑾写字。
“这念什么?”
“向织瑾。”阿特利答道,“你的名字。”
织瑾看着它一点一点风干消失:“绀蓝,那你的名字呢?”
阿特利缓缓描出“Utley”,想了想,又在旁边写上“绀蓝”两个字。
“我姓阿特利。”他说,“我也叫绀蓝。”
织瑾静静望着它们,伸出细白的手指又重新描上消失的“向织瑾”,三个名字亲昵地挨在一起,织瑾悄悄笑了。
“阿特利,向织瑾。”她重复一遍,又悄悄叫了声,“绀蓝。”
蓦然间笑弯了眼。
中秋以后,他们终于迎来曙光。织瑾痊愈后,因一偶然机会被一间染坊的老板赏识。而阿特利去年申任的一所大学传来消息,答应聘用他为英语助教。
他们都算是回归本行了吧,阿特利想。他一直未曾告诉织瑾,他都记起来了。
他只是不愿讲,不愿回到过去的生活,也不愿离开这间潮湿的阁楼。世事艰难,他却希冀时光慢一点、再慢一点,她就还是他记忆里那个无忧无虑,染布织衣的姑娘。
如果没有重逢顾七,他几乎以为他们可以就这样,走完一生了。




六、顾七轻描淡写地给了他当头一棒:他拥有织瑾的嫁衣。
顾七来时,是1939年的九月,窗外正飘落一场秋雨。
织瑾走后,成衣铺布源质量下降,生意惨淡。顾七辗转多方打听到织瑾的处所,想请她继续染布。
“我會每周来取。”顾七说,“成衣铺在上海开了分铺,是我在打理。”
他带来了一叠红艳艳的花布,纹路奇异而美丽,像是一折古老的秘密。这是爷爷生前亲手染成的,留给织瑾作嫁衣用,一直托顾老板保存着。
织瑾颤抖着手接过,摩挲过它每一条花纹。
那晚他们留顾七吃饭。织瑾做了满桌乌镇家常菜,热情地招呼顾七,阿特利在一旁忍不住将筷子咬得咯吱作响。而顾七风度翩翩地微笑着,和织瑾谈染布,谈乌镇,谈中国。
阿特利承认,他对顾七一直有无法言喻的敌意。从前,他以为织瑾爷爷默许他住下,是对他身份的默认。与织瑾相互扶持两余年里,他们虽未有过任何逾越之举,可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位置。
可是现在,顾七轻描淡写地给了他当头一棒:他拥有织瑾的嫁衣。
“他送你红布,是什么意思?”他忍不住酸溜溜地问织瑾。
“只是爷爷的遗物,没什么意思。”织瑾不咸不淡地回答。
“他来找你,一定辗转许久,打听多次……”
“他救过我。”织瑾打断他,摆手表示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我要去染坊,晚上不回来吃饭了。”
自从顾七来过,织瑾就忙碌了许多。她生病的那段时日,阿特利教给她的英语派上了大用场:有次一个洋人看中了染坊好多匹布,除了织瑾,没人懂得他在叽里呱啦说些什么。织瑾一番周旋,终于敲定了这桩大买卖,老板狠狠奖赏了织瑾一把,将染坊全部的对外任务交给了她。
而织瑾并不忘本,她依然主动设计着染布的花色。染坊生意蒸蒸日上,织瑾也开始像一株玫瑰般,渐渐绽放出夺目的艳色。
她烫了新式妩媚的鬈发,眉梢眼角带着天真的风情,仍穿自己染出的布衣,却贴身勾勒着玲珑的曲线。
她的变化快得让阿特利心惊且凉,他快要不认得她了。她回家越来越晚,每日扎根在染坊,周旋在各种洋人日本人中国人之间,笑语宛如小鸟啁啾。
他不知她于何时何处,练出了这一身与人打交道的本事。
一次他悄悄去染坊找织瑾,给她送刚出炉的点心。可远远就望见顾七在跟织瑾谈天,两人笑着聊了许久,那匹做见面借口的布被他俩一起捧在手上。
阿特利漫无目的地游荡许久,最终若无其事地回了家,他别无他法,只能自我宽慰,织瑾仍跟他住在那间阴暗潮湿的阁楼里。
这宽慰被打破在1940年的除夕夜。
阿特利将八菜一汤准备妥当,特地拐去沈大成买了些点心。然后他坐在饭桌前,直等到饭菜变冷,织瑾也没有回来。
织瑾是在第二天,跟着顾七一起回来的。
“绀蓝,我有话想单独对你说。”一进门,织瑾甩来开门见山的一句话。顾七体贴地从外面掩上了门。
“吃月饼,蛋黄莲蓉馅儿的。”阿特利笑了笑,指了指点心碟子。
“我不喜欢。”织瑾轻声说,“甜腻。”
“那吃桂花糕,多加红糖的。”阿特利恍若未闻,仍笑道。
“那是你喜欢的。”织瑾抬眸,直视他,“绀蓝,我要搬出去了。”
“哦,”阿特利若无其事地说,“这里的确是太潮湿了,我们搬去哪里?”
“阿特利。”织瑾打断他,“是我,要搬出去了。”
阿特利的睫毛一颤。
“过了昨天,我已经20岁了。”她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小了。”
她的眼睛仍如从前般湿漉漉的,阿特利辨不清其中的情绪。
“我早该知道的。织瑾,你是中国人,最懂得‘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的道理。”他惨笑,“你曾说,乌镇留不住我。”
“事实上,织瑾,乌镇留得住我,而我留不住你。”



七、他不止懂得英语汉语,还精通日语法语德语。
那桌八菜一汤和兩碟点心,最后被原封不动地喂了流浪猫狗。
织瑾动作很快。除了那两个木盒子,她什么都没拿走。她离开后,阿特利辞去了助教工作,退租了阁楼,回到了租界,回到了他应在的位置。
情报翻译。
他不止懂得英语汉语,还精通日语法语德语。18岁那年他为任务来到乌镇,按组织计划佯装落水,只是没承想,落水后触到暗石,他竟因此失忆。
组织本应就地格杀他,可上面惜才,在派人来确认他真的失忆后,放了他一条生路,只是仍密切关注着他。
他的记忆恢复得不动声色,表演毫无破绽。他曾想就这样在谎言中陪着织瑾走完一生,却终究事与愿违,兜兜转转,一切重归零点。
回租界之后,他再没去找过她。
1941年,欧洲战争爆发。他作为英租界中撤离的第一批成员,翻译了最后一条消息。
听到那个名字时,他一向缜密如机器的大脑有一瞬的迟疑。
顾明朗,顾七,和“那边”有关系。那一刹那,他的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无数念头,英国与中国的胶着,篡改信息是叛国罪……最后,它们定格在一幅画面上。
是一个少女,正专注地抻平垂布的褶皱,她穿蓝染的布衣,背影曼妙,有一双湿漉漉的、浸透江南烟雨的眼睛。
阿特利做出了自己职业生涯中唯一一件最疯狂、最出格,也最随心的事。
他将顾七的名字,改成了另一个不相关的名字。英军即将撤离,不会再重视中国人的消息,他这样宽慰自己。
可他仍旧无法做到自欺欺人。
即使天涯相隔,他仍不愿她不快乐。不能保护她的手啊,就只能尽己所能,庇佑她的牵挂。



八、织瑾,她骗了我。
“之后你们就失散了,对吗?”我问,内心深处隐隐为阿特利先生鸣不平。
“这也是小说里的桥段吗?”阿特利老先生笑了笑。
“我们没有失散,”他轻扯起自己的衬衣,安然亲吻了一下,“她永远在我身边了。”
1941年,阿特利随军回了英国,从此一生在风雨中飘摇,再无牵挂。
许是他从不惧死,亡魂便惧他。直到1986年,他67岁,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役后,终于恢复自由之身。
他不知何处是归乡。他身上流淌着大不列颠人民的血,却从小看着外滩的朝阳长大,想了许久,他决定回上海。
他有种自私而隐秘的期望。不知她的生活是否平和安宁,她的儿孙是否已长大,她是否还记得他?
上海跟记忆中完全不同了。他费尽周折,最后却只找到了老无所依,仍旧一人漂泊的顾七。
听到这里,我忽然隐约猜到了结果。
阿特利老先生闭上眼睛,仿佛极疲惫地停了一会儿,才说,她骗了我。
织瑾终身未嫁。
1939年,顾七重逢织瑾,将一袭嫁衣染布转交给她。染布上繁复的纹路,是织瑾爷爷从白族祖先那里继承的古老文字加工而成,是织瑾曾经唯一认识的文字。
她这才得知,她的父母并非弃她而去,而是双双投身抗战事业,隐姓埋名。而爷爷的染坊和顾家成衣铺,竟也是乌镇上海情报中转的重要一站。
爷爷烧的那一把火,是这位老人一生中唯一的自私时刻。他不愿孙女坎坷不幸,他只愿她得他人庇佑,富足一生。
爷爷和织瑾离开后,整个乌镇再没有白族人,也再没有人懂得这种暗语。随着战事告急,这一位置越发不能空缺,顾七走投无路,只得来找织瑾。
“顾大哥,你救过我两次。”织瑾说,“我不会辜负父母爷爷,也不会辜负你。”
顾七说,绀蓝是洋人,有他的身份做掩护,我们的工作会顺畅很多。
织瑾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别的都可以,只有绀蓝,不行。谁都不能碰他。
她回家越来越晚,拼了命地学习各种技能,认识了一个又一个的洋人。每日她精疲力竭时,唯一的安慰就是那间潮湿阁楼里的一盏青灯。
直到那年除夕夜,她发现有人跟踪她。那天她游荡在上海的大街小巷,万家灯火亮起,她却再也不敢找回属于自己的那一盏灯。
她一夜未归。次日,她带顾七一起回了阁楼,不顾心脏处撕心裂肺的剧痛,若无其事地对那个人说。
绀蓝,我要搬出去了。
1941年,向织瑾身份暴露,被捕。同年,向织瑾被秘密处决。
而顾七不知缘何,竟逃过一劫。他连夜离开上海,只带走了一些随身细软,两个木盒,几尺染布。
1986年,顾七重回上海,同年,又逢阿特利。他终于能安心将木盒和染布交付于他,了却故人心愿。



九、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你可不许耍无赖。
阿特利带着木盒和染布去了云南。那里是扎染之乡,有遮天蔽日的蓝印花布,和许许多多像织瑾一样的白族人。
他花了两年的时间,终于自一位白族老人那里学会了白族文字,看懂了织瑾留给他的几尺染布上,最后的话。
致绀蓝:
见字如晤。
即使你曾言你姓阿特利,我仍喜歡称你为绀蓝。大概是因为,阿特利属于英国,而绀蓝只属于我。
这些话,清醒时我是决计不敢说出来的,可是以古文做掩,没人知道我曾说过这些话,也没人知道我曾爱过一个人。
选择了这条路,我已有一生坎坷多艰的觉悟。这匹布我会留给顾大哥保管,也许有朝一日,它会在颠沛流离之后,辗转来到你身旁。
——这样一想,忽然有些平白嫉妒它。
绀蓝,有些事,我仍想让你知道。
我喜欢蛋黄莲蓉馅儿的月饼。
我喜欢加很多红糖的桂花糕。
爷爷救过你,而你救过我。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你可不许耍无赖。
还有——
我最喜欢绀蓝色。
织瑾字民国三十年十月初十
忽然脸上传来痒意,我伸手一摸,满手湿润。
“我找不到她的骨灰。”阿特利老先生轻抚着怀表中织瑾的剪影,“顾七说,她是在晚间九点二十七分被处决的。而这只表,正是在九点二十七分停止转动的。”
“我的衣服好看吗?”他忽然腼腆地笑了笑,“这是织瑾留给我的那匹布,缝缝补补正好一件衣裳。”
屋外风乍起,一方蓝印花布迎风飘舞。阿特利老先生起身歉意地一笑,说,起风了,我得去收布了。
他的身影挺拔,步伐很稳,背影消隐在一方飘摇的蓝布之后。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回程后,我成功完成了论文,又写了一篇关于他们故事的随笔发到网上,之后便将这段记忆封存。谁知到了2016年,一家报社不知从哪里翻出了这篇随笔来,兴致勃勃打电话邀约,问我是否有兴趣为他们引路,去看一看这位英国老绅士是否尚在人间。
一路奔波到了周城,老屋尚在,不见主人。周城的人说,那位英国老先生在2004年的冬天去世了,生前有遗嘱,除两只木盒,一件旧衬衣带进黄泉外,其余全部捐赠。
这天风盛极,满街巷的染布迎风飞舞。
我忽然想起那年诀别,他背影挺拔,脚步很稳,看蓝布的目光很温柔。而那被风吹起的布的影子,仿若一少女,在蓝布后悄悄探出头,笑意盈盈地唤他,绀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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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你的所有不期而遇都是我刻意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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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布于:2019-01-12 19:35
喜欢哦
酒很香,很醇,也很辣。大概能明白那个人为什么会喜欢。 喝他喝过的酒。 受他受过的伤。
eekpiuh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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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布于:2019-01-12 19:37
JINGWEN68:喜欢哦回到原帖
嘿嘿嘿,
和你的所有不期而遇都是我刻意为之.
JINGWEN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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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布于:2019-01-12 19:38
eekpiuhz:嘿嘿嘿,回到原帖
(*^__^*) 嘻嘻……
酒很香,很醇,也很辣。大概能明白那个人为什么会喜欢。 喝他喝过的酒。 受他受过的伤。
gu8du2xing8qiu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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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楼#
发布于:2019-01-12 23:19
你在哪看到的?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说到与做到的距离。
eekpiuh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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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发布于:2019-01-13 09:29
gu8du2xing8qiu6:你在哪看到的?回到原帖
网上【笑哭】
和你的所有不期而遇都是我刻意为之.
gu8du2xing8qiu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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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发布于:2019-01-13 09:59
eekpiuhz:网上【笑哭】回到原帖
哦哦,我还以为你在书上看到的,那本书我刚好有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说到与做到的距离。
eekpiuh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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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楼#
发布于:2019-01-13 10:05
gu8du2xing8qiu6:哦哦,我还以为你在书上看到的,那本书我刚好有回到原帖
嘿嘿,啥书呀?
和你的所有不期而遇都是我刻意为之.
gu8du2xing8qiu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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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楼#
发布于:2019-01-13 12:31
意林《路过天蝎座的眼泪》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说到与做到的距离。
eekpiuh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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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发布于:2019-01-13 16:03
gu8du2xing8qiu6:意林《路过天蝎座的眼泪》回到原帖
奥奥(●´∀`●)
和你的所有不期而遇都是我刻意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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