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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分享]流云散

楼主#
更多 发布于:2019-03-03 15:14
作者:章青定


人和人不能一直作伴,人总如流云散,本就是这样的。


01


顾隐玉从街上替父亲打回二两酒,踏进院子里时,院子里正弥漫着一股难闻的青烟。那是东边第二间屋子里的蒋先生的煤又受潮了。


蒋先生戴着眼镜站在廊下,躬着身子,一下一下徒劳地捅着炉口,灰色的围巾几乎扫进炉灰里。顾隐玉将父亲的酒温在热水里,穿过堆满各种东西的院子站到蒋子郁跟前,问:“蒋先生,要不还是我来替您吧?”


蒋子郁有些羞愧地冲她点点头,将位置让出来给她。虽然几乎每天早晨都是如此,但他的脸仍会因为羞愧而微微发红。


蒋子郁是个读书人,听说还曾是位名动一时的编剧,大明星阮风竹就是因为演他写的戏而走红的。只是如今不知为何落魄,租住在这间大杂院里,院里六七户人家,除去他,其他都是靠体力或一点微末的手艺吃饭。蒋子郁租着最窄小的一间屋子,站在门口一望即尽。他也不擅日常生活,日子过得颇有些狼狈。若不是顾隐玉的一腔热心,他也许只能在冬天的早晨用冷水漱口洗脸,吃冻馒头,再从没扫净雪结了冰的台阶上滑下来栽个大跟头。


顾隐玉对蒋子郁怀着小儿女的情意,她仰慕他,憧憬他。有时她在窗外替他换煤饼、照看炉子、替他牵一牵晾歪了的衣服,看见他坐在屋里窗边的破桌前,会生出一点自惭形秽。他有满腹学问,有些呆笨,不懂得油滑,不会信口就说“老爷太太鸿福齐天,菩萨心肠”“小姐人比花还娇”。是的,她就是这样滑头的人,种花人家的女儿,他们衣食所倚的花并不是其他人家的必备品,因此面对订花的客人,行动和说话总带着一点怕生意突然落空的殷勤奉承。


顾父却不太看得上蒋子郁,身无长技,手不能缚鸡,连自己的生活都打点不顺畅,百无一用。曾经的名编剧又如何,从没见过谁来找他写戏,多半已是江郎才尽。


顾父把这些话说了一回又一回,每次他见女儿为那蒋子郁辗转忐忑,就忍不住要出言贬低他一次。顾隐玉从来都是一言不发地听着,但这天她却抬头对父亲说:“今天电影公司有人来找过蒋先生了。”


02


那是个穿黑大衣的年轻人,提了礼品去敲蒋子郁的门。只是没过多久他就被请了出来,想来是受了挫。来人站在院子里执意不肯离去,看上去处境为难。


初春的风还有些冷,顾隐玉隔着窗玻璃都能看见他的脸被吹得略略发青。她有些同情他,她之前没少跟着爹在客人们的宅院外等待,她知道这种滋味。因此她倒了一茶缸给爹泡的高沫儿,滚烫的,拎了一把小凳走出去,对着那人说:“先生,您喝口水坐下等吧。”


那人笑了,对顾隐玉道了谢,但没坐她的板凳,他说这样等显得不诚心。


顾隐玉犹豫了片刻,小声说:“但蒋先生不看诚心,蒋先生只看喜欢不喜欢,随心不随心。”


年轻人惊讶地看着顾隐玉,问:“姑娘和蒋先生相熟?”


顾隐玉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虽然她知道蒋子郁屋子里东西的摆放,清楚蒋子郁的煤饼还够用几天,知道他哪件衣服哪处有个补丁,但她不敢说自己和蒋子郁熟悉。蒋子郁发的感慨她听不太懂,他的悲欢喜乐她也不太懂。


“姑娘说得对,但对我,蒋先生一定是不喜欢的,因此只能试一试诚意。”


蒋子郁没理会他的诚意,他还是整天坐在那张破桌前,埋头几天,替顾隐玉雕出一方小小的印章来,作为对顾隐玉平日照顾之情的感谢。那方印章对于隐顾玉其实是无用的,但她还是欢欢喜喜地接了,拿回家去,呵一口气,无处可印,翻来找去,只找到一张名片,“华联制片公司 裴中行”,是上次那个年轻人给她的。顾隐玉想把印章印在空白处,但空白处太窄,印章还是盖住了名片上的字,“顾”和“行”重叠着,有种奇怪的亲密感。


03


虽然总是徒劳无功,但裴中行还是常来,每次手里都提着应节气的礼品,只是蒋子郁一概不收。事实上,自第三回来,蒋子郁便不肯再让他进门与自己多谈,于是裴中行只能站在院子里。


有时站着也是无事,他便会与在院子里浇花洗菜的顾隐玉聊聊天。起初只聊些诸如今天天气不好,昨天街口有车子乱开撞了人的闲话。时间稍长,顾隐玉会和他叹一叹世道艰难,裴中行也会跟她讲起去世的祖母从前喜欢将自己抱在膝头讲《山海经》。那时他坐不住也听不进,只嫌烦,想溜出去玩。如今想来悔恨惆怅,却也是枉然。


对于裴中行的到来,蒋子郁一向不理不睬,只当看不见。但在四月的一个午后,不知怎么的,蒋子郁在漫天的柳絮里打开门,对着裴中行砸了一个空墨水瓶。因为准头欠缺,擦着裴中行的袖子落在院里槐树下的泥地里。


当时顾隐玉正在院子里伺候牡丹,逐盆浇水。因院子大小有限,不能由他们一家占了太多地方,因此顾父做了个花架,将花一层层地摆上去。最高两层的花顾隐玉浇起来很吃力,平时她都是踩着小板凳挪来挪去的,这次她拖板凳时,裴中行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了过来,问:“浇多少合适,我替你浇。”


顾隐玉嘴里指挥着他,一双眼一直偷偷看他的衣袖,却看不出什么。


“你别看了,没砸着,就算砸到也不碍事,我的衣服全是黑的,洒了墨也不容易看出来。”


顾隐玉红了脸,但还是忍不住再看一眼,并且目光顺着他的袖子滑到他的脸上。也是斯斯文文的一张读书人的脸,为什么会愿意受这样的折辱?


“裴先生,蒋先生的故事编得就那么好吗?”后半句她没说出来,是“值得您这样”。


“是的,蒋先生才华横溢。”


“可他不愿意写啊。干什么非得要他写,找别人不好吗?您也不用吃这种苦头。”


裴中行笑了笑,说:“他可不是真不愿意写,而是在赌气。”


“同谁赌气?”


“阮风竹。”顿了顿,“也许是和他自己。”


04


顾隐玉认得阮风竹,就连顾父也晓得她。阮风竹是真正的大明星,月份牌上印着她,《良友》封面上印着她,香水、香皂、雪花膏的盒子上印的都是她。她的电影海报挂出去,票都会卖得格外快。


阮风竹就是凭着蒋子郁做编剧的戏崭露头角,后来又连演了几部,编剧都是他,部部红极一时,阮风竹也因此成为炙手可热的大明星。蒋子郁也给别人写过戏,远不如写给阮风竹的动人,而阮风竹也演过其他编剧的戏,不能说演得不好,但都不如蒋子郁给她创造的角色那样光芒四射。除了资深影迷,其他人甚至不太想得起她演过其他戏。


因为他们有情,心意通,有默契。懵懂如顾隐玉,也猜得出原因。


只是情意会流动。成了当红明星的阮风竹开始有剪彩、登台、饭局,开始与诸位少爷小开走得近。特别是橡胶大王的儿子,两人被街头小报报了许多次,两人同吃同玩,橡胶少爷还进出她的香闺。蒋子郁去质问她,她却只笑着将报纸往旁边一扔,冷笑:“你信?”


“我信。”蒋子郁咬牙切齿。


阮风竹将冷笑敛去,换上凄楚的神色:“原来连你也信这些流言。”她的戏做得好,蒋子郁心中明知那眼泪是假流言才是真,却也忍不住去信她。


蒋子郁每发一回脾气,便能换得阮风竹几天软语陪伴。她还不愿意放弃同他的亲近关系,也不肯跟他说个清楚明白。但时间渐久,蒋子郁不想再自欺欺人,更为重要的是,他已心灰意冷,写不出剧本了。他的阮风竹已然换了一个人,日益失去本来的气质。从前他是贴着她的气质替她写角色,如今他抓不准她,摸不透她,当然也就再写不出她。


蒋子郁走后,阮风竹也并未怎样尽力寻他,也许她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也未可知。她仍是当红的明星,仍旧演电影,虽然不再有从前那样让人惊叹的角色,但她的影片仍然叫座。可公司却渐渐看出来,若是一直这样下去,阮风竹离从前名声耗尽之日也不远了,到时这棵摇钱树怕是会大打折扣,因此派了裴中行四处寻找蒋子郁,想请他重新出手。哪怕只写一部,哪怕写得不如从前也没有关系,仅是阮蒋二人再次合作的噱头,已足够人们讲上两年了。


如果要裴中行猜测今天的蒋子郁为什么突然发这样大的脾气,多半是报纸上刚刚登出阮风竹的下一部电影由糖业大王陈氏投百分之八十五的资金,小报用词十分粗鄙,说年近五旬的陈老板是枯木再逢春。如果说裴中行之前还对蒋子郁是否仍对阮风竹有情,是否还能再为她写出剧本而心存疑虑,那这一个瓶子砸过来,他心中倒有了九成把握。


但顾隐玉本就自惭形秽的心现在像是被砸进了泥地里。原来蒋先生和美人阮风竹曾有一段情,蒋先生送阮风竹一段段好故事,一个个光彩照人的角色,给她一个受人瞩目的人生,当然,阮风竹也接得下受得起。可顾隐玉呢?得一方小小的印章,将名字印在小纸片的一角,已经是她不知该怎如何接受的。事实上,这么比较也不对,因为那方印章也不过是感谢,根本不能拿来比。


她盯着眼前一盆盆花,而浇花的裴中行盯着她,过了片刻,他轻声发问:“顾姑娘,这水已经浇够了吧?再浇或许就太多了。”


“哦,是的,谢谢您了。”顾隐玉这才醒过来,嘴里说着感谢的话,眼眶却有些发沉。她想自己或许是要哭了,千万得忍住,不能让裴中行看出来。


然而裴中行已经开了口:“顾姑娘喜欢蒋先生?”


顾隐玉的眼泪差点被吓回去,忙摆手:“哪有这么回事,蒋先生是有学问的人,当然是和阮小姐那样的人才相配,我哪里能够喜欢他。”她还不知道,爱意是很难隐藏的,难怕是从卑微中透出来,也总能让人发现,如果那人想发现的话。


但裴中行没去抓她话中的小尾巴,他笑起来,对顾隐玉说:“顾姑娘你能干又心善,很好,有什么不能够的。”


对于顾隐玉,“能干”“心善”都是不足以和“美”相媲的优点,但她还是觉得隐在泥里的心被人捞了一把,吸到了两口新鲜空气,闻了一阵青草香,又跳动起来。






05


蒋子郁仍不肯写一个字,裴中行却在这一次次徒劳无功里和顾隐玉成了熟人。在街上碰见了,会停下来打声招呼,裴中行的眼神比她要好,多半时间都是他先看见她。后边来了电车或是突然蹿出三轮车,也都是他先发现,向着路旁拉她一把。


顾隐玉熟悉了他那一套套黑衣服、黑皮鞋,还有他走路的姿势。有时他会开制片公司的黑色小汽车,若这种时候碰见顾隐玉,他是一定会执意送她的。他送她去过天桥底下替爹买膏药,也载她去给客人送花。三四盆花就搁在后排座位上,盆底还带着泥,顾隐玉本来不肯,说怕弄脏了他的车。她挑着筐去送花已经送惯了,不必将她看得如此娇贵。裴中行不理她,劈手夺下的她的竹筐放进后座,说:“车椅子再怎么也是不及人娇贵的。”


顾隐玉要谢他,裴中行说这有什么值得谢的,我有吃有喝,什么也不缺,什么都不要。


这倒也是,虽然他上门请蒋子郁时站得辛苦,但仔细想想,他的衣着从来干净体面,人也整洁,与打点不好自己的蒋子郁不同。他似乎不需要别人照料什么,若真要谢,她也拿不出什么来。想来想去,顾隐玉倒想到一件,她说:“以后您要有喜欢的姑娘,要给她送花,尽可以来我们家,什么品种都随您挑,您要什么样的都行。若是没有,我也会求我爹培育出一盆来。”


裴中行转头看她一眼,笑了笑,答应得倒是干脆:“好。”


车窗外的风灌进来,那是1942年初夏的风,温热的,带着肥大栀子的香气,让人既愉快,又躁动不安。


06


八月的下午,裴中行的小汽车停在门口。因院外的胡同很窄,他从未将车开到过大杂院门口,一向都是从大马路上走进来,因此顾隐玉从花架后探出头来想看个究竟。


先进来的却是一向只在画报广告上看得见的阮风竹,她一身青绿的短旗袍,真像一株幽静的竹。裴中行跟在后头,跟她指了指蒋子郁的屋子。阮风竹走过去,在屋门口略站了站,然后敲了门。


打开门的蒋子郁呆立了片刻,他没让她出去,也没请她进去。但阮风竹也并不等他开口,她自己侧着身,从蒋子郁身边滑进门去,再转身伸手将门合上。


顾隐玉知道,阮风竹合上门后会看到门后挂着蒋子郁的青布衫,和她身上几乎一模一样的青;墙上有半面镜子,但蒋子郁平时不修边幅,并不爱照;东边靠墙的五斗柜上有一瓶半蔫的花,是顾隐玉替他插进去的。蒋子郁屋子里件件东西的位置顾隐玉都熟悉,却也仅限于此。


顾隐玉站在自家门口,裴中行立在院中,她头一回没搭理他,任他站在大太阳底下。她没替他倒杯水,也没叫他站到檐下来。她有点怨他为什么要带阮风竹来,虽然她知道这也怪不得裴中行。


他们在院子里静静地站着,都在等。十来分钟过去了,阮风竹没有被赶出来,屋子里传出她的笑声。再过片刻,两人一同走出来,阮风竹说:“裴经理,我和子郁出门去散散步,车不用了,你开回去就是。”


裴中行答应了。顾隐玉看着阮、蒋二人一对金童玉女似的并行出门,脸上露出一丝怅然的笑,说:“裴先生,您的苦头总算吃完了。”


裴中行没出声。


“您为什么不早些带阮小姐来,这样您也不必常常站在外头风吹日晒了。”顾隐玉也是有小性子的,也是会说刻薄话讽刺人的,只是平时没人领教过。现在对着裴中行,她没忍住,使起性子来。


“顾姑娘不高兴了?”


顾隐玉不说话,只是搬了把小板凳坐下,算是默认。


“想来,顾姑娘也觉得蒋先生是不属于此处的吧。”裴中行走到她的跟前蹲下,看着她的眼,“难道姑娘希望蒋先生一直自我放弃,无所作为?”


“当然不是。”虽然她伤心,却也觉得蒋先生若是能振作起来,他和阮风竹再续前缘也是好的。


“那顾姑娘为何要怪我?”


顾隐玉不好意思地对着他笑笑,起身进屋替他也搬来一把小凳,再从水缸里拿出湃好的酸梅汤倒给他喝。过了一会儿,她转脸问他:“如果是裴先生自己,您也会这样想吗?”


裴中行看了她半晌,像在思索,又像在出神。最后他伸手替她掸掉头发上的半片叶子,答道:“自然会伤心,自己喜欢的人由自己来陪着振作当然最好,但若不成,要由别人陪着她去往好前程那也好,只要最终她是好的就行。”


顾隐玉很轻地叹了口气,她也说不上为什么要叹气,她想自己和裴中行也许是两个笨人,她还想裴先生也许真的有个心上人,有个不喜欢他,不能在一起的心上人。但她没问,也没再说话,他们只是坐在廊下,吹着热热的风,听着远处谁家的自鸣钟敲了三下、四下、五下。


07


蒋子郁重又提起了笔。他仍住在大杂院里,阮风竹常来看他,多是傍晚,天色暗了,院中诸人都在家中吃饭之时。


制片公司每隔两三日就会派一个老妈子来替他打点生活琐事,顾隐玉便再无用武之地。有时看见蒋子郁屋里的灯亮了,窗帘上模模糊糊映出一个伏案的影子,顾隐玉会忍不住想去敲门,问他蒋先生我们今天做了桂花汤团您要不要吃两个,或是说蒋先生秋天来了,我给你织一副手套。她甚至还想过藏起他挂在院子里的青布衫,晚上再送给他,借口收错了跟他说两句闲话。但她会想起那天下午裴中行的话,只要他能去往好的前程,就算是由别人陪着那也好。最后她只是拿出那枚印章,盖在她特地去买回来的白纸上。一方方“顾隐玉”紧紧密密地排着,像蒋先生在跟她说话。


裴中行倒仍时时来,替制片公司给蒋子郁送些节礼。除了备给蒋子郁的那份,他也会给顾隐玉带点什么,或是稻香村的枣花酥,或是明前茶。顾隐玉起初不肯要,但裴中行十分坚持,说是喝了不少她的茶,也叨扰了她许多时间,以此表示谢意。顾隐玉没好意思跟他讲,其实根本就不算叨扰。她喜欢和他说话,他语气和气,不紧不慢,讲起笑话也十分有趣,并且他对她说的话总是有足够的耐心听。哪怕她讲的是市场上的菜价涨了,如今买花的人越来越少这样无趣琐碎且与他无关的小事,还从来没有谁肯听她讲这样多的话。


“蒋先生会重新名动四方吗?”


“大概会。”


“他和阮小姐会重新在一起吗?”


“也许。”


“那么,总有一天他会搬走吧。”


她的问题一个比一个让裴中行为难,不知该如何回答。正犹豫间,却听到她说:“以后蒋先生搬走了,裴先生您也就不会再来了吧。”


裴中行在这问话里听出了一点点不舍,他突然回想起小时候大年初一早上起床前的那种快乐,闭着眼,闻见金桔的香气,知道一会儿睁开眼会有新衣服,再走出房门拜完年会有压岁钱,那是一种知道有好事情会慢慢到来的快乐。


他认真地对顾隐玉答道:“当然还来。”他指了指前面花架上品种各异的牡丹,“这院子多好啊,有葛金紫、洛阳红、珠砂垒。”还有隐玉。


08


阮风竹的新片《故国春梦》在冬日开拍,是蒋子郁写的剧本。报纸上热闹得很,说是昨日名编为旧日爱人重出江湖,两人爱火或将重燃。后有报道说美人或难入怀,陈氏的算盘打空,因此决定不再向影片投资。再后来,又报道有丝绸业小开郑氏愿意代替陈氏投资。


因着这一连串变故,裴中行也来得少了,只在两个雪夜抽空来过。雪大不便开车,他气喘吁吁地跑来,顾隐玉说:“蒋先生今天不在,去了片场,您不知道吗?”


裴中行笑:“我不找他,只是顺路过来。”


他来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顾家门口站了站,递给顾隐玉两包枣花酥。不知他是怎么保的温,在大雪天里掏出来居然还是温热的。


顾隐玉笑嘻嘻地跟他说,爹最近接了笔大买卖,有户姓唐的人家老爷要升官,过完春节要在家里开大型舞会,向爹订了一批牡丹。因冬天的牡丹甚难培育,因此价钱出得很高。她还絮絮地跟他讲冬日牡丹该先如何带土起苗,再如何上盆修剪,接下来得将它们都搬入室内每日浇水。


“只要炉子烧得旺,房间里温度够高,春节就能开花啦。到时候唐家付了款子,我就能请裴先生去逛园子。吃了您这么多东西,还从来没请过您呢。”


裴中行听着,说:“那多好,我可盼着。”


但那批花到底没长成。顾家的煤饼在花期将至时断了,那两天天气极冷,城中的煤一时供不应求,因温度不够,冬日牡丹没能开出大碗的花来,只有蔫蔫数朵。


订花的唐家从前是做黄金买卖的,新近才花钱买了个官来做。怕人看轻,原是想附庸风雅好好办一场宴席的,选订牡丹也是图“唯有牡丹真国色”之意,想说自己也念过两句书,也是雍容富丽的人家。谁料牡丹宴上无牡丹,有瞧不起唐家粗俗暴发的人笑话说“牡丹都不乐意替唐家开”。唐太太又羞又恼,说顾家让他们丢了脸,要赔偿。她开出老大一个数字,顾家哪里赔得起,她便找来几个杂工,将顾家院内培育的所有花草统统搬走了。唐先生虽未吵闹,却也觉得他才刚做官,这个兆头不好,让太太出口气也好,因此任由着唐太太闹去。


那些花草本身不算多金贵,却是顾家的收入来源。这下全被唐太太搬走,不知又有几户顾客的花交不出来,到时候负债只会越滚越多。顾家的信用坏了,也就不会再有人上门来订花了。顾家父女急得无计可施,去唐家大门外苦求,却连唐太太的人影也没见到。


顾隐玉坐在花架上发呆时,蒋子郁回来了,是裴中行送他回来的。《故国春梦》已拍摄大半,过程顺利,因此两人进来时都很是轻松。


是裴中行先发现不对,花架上的花盆一圈圈的泥土印子还留着,但一盆花也不见。他问顾隐玉怎么了,顾隐玉一五一十答了。蒋子郁先动了气,说唐家欺人,他要去替她理论。裴中行抬起眼皮瞟他一眼,说:“蒋先生,您进不去。”


但蒋子郁的愤慨已让顾隐玉感动,她看着蒋子郁,他脸上不再有潦倒的青须,整个人都有了一股生气。是的,他只有和阮风竹一起才是那个神采飞扬的才子。而蒋子郁也在此刻想起了阮风竹,他说:“我去问问风竹,也许她能和唐家说上两句话。”他说着就跑出去,惶焦急的背影让顾隐玉的心安下一半。


裴中行也没有多停留,他从衣袋里掏出几张纸巾塞给顾隐玉,说阮风竹的家离这儿有半座城那么远,蒋子郁靠跑不知要跑到几时去,自己去送送他。


那天蒋子郁是被另一辆车送回来的,回来时很高兴,说阮风竹说自己和唐太太略有交情,会尽力去试试。


过了六七天,顾家的花果然被送了回来,虽然折损了二十来盆,但已是万幸。顾家父女请阮、蒋二人来家吃饭以示感谢,阮风竹自然是不会来的,来的是蒋子郁。他说自己是居阮风竹的功,蹭一顿对他来说最难得的家常饭。


那夜的顾家将平时舍不得全点的电灯悉数打开,灯火通明。热热闹闹的一桌菜,菜色虽不贵,但十分丰盛尽心。顾父直说从前看错了蒋子郁,他倒是真有办法的。蒋子郁连连摇头,说之前要不是顾隐玉的帮助,他早被冻死在了去年冬天。顾隐玉替他们温酒、斟酒,觉得人生最美满不过是今天。在这一团热闹里,当然谁也没工夫往窗外看一眼。


院子里还站着一个裴中行,知道顾家的花草都被送回来以后,裴中行立刻去买了补品和药材来顾家。花因为温度低冻得开不了,同样受冻的不还有人吗?顾隐玉上回说话的声音就不对,虽然是哭过有鼻音,但也听得出是病了。可顾家父女的心思都在花上,来不及搭理自己的身体。


他来时,顾家的小宴席已经开始了,风里夹着笑语,听得到顾家父女正在感激阮风竹和蒋子郁。此时大概不便进去,于是他在院子里站了片刻。顾隐玉看上去可真高兴,麻烦事解决了的高兴和心上人出手相助的高兴混在一起,像一朵正盛放的花,看得裴中行也高兴起来。他笑着轻轻点了点花架上的两朵花,转身走出了院子。


09


阮风竹的资深影迷们提到《故园春梦》那部片子,会说那部片子并不如人意。蒋、阮二人的合作已不如从前那般无间,蒋子郁的角色不再合适阮风竹,阮风竹也再演不出他笔下人物的光华。难怪从此以后两人分道扬镳,再无合作。当然,他们也会说起它拍摄后半段的诸多波折。


投资这部剧的丝绸郑小开本想借机亲近阮美人,却不料阮风竹和编剧越拍越亲密,到最后已是旧情复燃。到戏快拍完,她都与郑小开没有半点接近,为避嫌,甚至对他称得上是冷淡。


郑小开性子躁,自十六七岁就跟着他大哥学会了为争女友争风吃醋那一套,如今气性上来,是一定要给阮风竹并那个蒋姓小子一点苦头吃。正逢拍到片中的男三号持枪威胁女主角,女主角为保护男一号慷慨赴死。郑小开将道具枪换成了他随身携带的真枪,到时开枪的是男三号,写戏的是蒋子郁,至于他,最多不过是没好好看管自己的枪,不知它何时丢了罢了。


那男三号扣下扳机就觉出了不对劲,后座力,枪口的青烟,现场其他人青白的脸,尖叫声,还有对面软软倒下的人。那人不是阮风竹,而是个瘦弱的小姑娘。有人认出来说,这不是蒋先生的邻居吗?蒋先生想帮衬她,昨天特意嘱咐今天布景花要到她那里去买。


顾隐玉是过来送花的,她摆完花原该走的,但她想和蒋子郁说两句话道声谢。片场杂乱,她一时找不到蒋子郁,又无人给她指路,因此便坐在布景中的门帘后边傻等。她看见郑小开换了枪,但她不知有这场戏,直到看见男演员举起枪,她才明白过来。她来不及发声,也来不及叫,她只来得及想到蒋子郁和阮风竹重逢后神采熠熠的脸。她想,阮小姐不能出事,不然蒋先生会再次回到从前那般消沉落魄,浪费他才华的生活里去。


顾隐玉被送去了医院,但没能救回来。审判拖了许久,最后丝绸小开并无事,倒是男三号的演员被判了误杀。蒋子郁大哭一场,说从今往后都再不写这样的戏份了。


事情似乎渐渐过了,无人在意事隔半年报上登出的一则新闻:华联制片的一名经理酒后驾车,于夜间十点在路上撞死了一名行人。事发后,撞人者停留在现场并没有离去,当即被拘捕。受害人是丝绸业的生意新秀,十分令人惋惜,其家人已表示一定要让肇事者付出应有的代价。


裴中行知道自己不是醉酒,他不声不响地撞向郑小开时,是清醒而痛快的。


他想起的都是人生中高兴的时刻,比如那晚提着东西去顾家道贺的路上,他觉得在唐太太那里听的冷语、受的折辱、赔的金钱都是值得的。是的,唐太太愿意归还顾家的花并不是因为阮风竹,事实上,像唐太大这样的太太们是讨厌阮风竹这样的女演员的。她们将她视为可能夺走自己丈夫或儿子的潜在敌人,阮风竹深知这一点,因而她并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出力。当然,蒋子郁并不清楚。是裴中行去向唐太太求情,听她的骂,让她出气,听她的差遣,还满足唐家二小姐的要求,让她去片场看了自己痴迷的男明星拍戏。这些顾隐玉并不知道,但也没关系,裴中行觉得没什么重要的,只要顾家的花草能都回来,只要顾隐玉那天是快乐的。


他还想起更早的时候,父母都在世,那时家里开了一间洋货商行,卖些平价布、日历、香水、洋火之类的东西。那时他们也在顾家订花,每隔三个月,顾父会送去一批当季快开的花,再将开过的花草收回。后来盛行“爱用国货”,商行的东西卖不出去,钱物周转困难,裴家破了产,困窘潦倒。那时各路人马都来逼债,片刻都不肯宽限。裴父急得无法,准备安排母子二人先出逃,他再一根绳子吊死,以免母子二人背债。


顾家却仍来送花,顾父说几年的老主顾了,再送一次,不要钱又如何?家里花开得好好的,兆头好,人看着也高兴,准能重来。那次顾隐玉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跟着父亲去裴家,给了裴中行两块洋奶糖,说就算苦,也可以活下去,活下去就能有糖吃。


商行没能东山再起,但裴家到底又开起了一间小杂货店,撑住了一家人的生活,让裴中行上完了大学,让父母又活了下去,直到生病去世。


裴中行在监室的暗影里想起,那年父亲的旧友们纷纷上门来逼债,他不懂从前亲切的叔叔伯伯为何全变了面孔。小小的顾隐玉拿着糖,一本正经地对他说:“你别丧气,我娘去世前说了,人和人不能一直作伴,人总如流云散,本就是这样的。”


是了,人总如流云散,本就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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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你的所有不期而遇都是我刻意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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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布于:2019-03-03 15:52
离笙姐姐,嘻嘻嘻
这一刻最重要的事,是属于你我最小的事,陪伴你的每一刻都觉得快乐(棉小雪:随他陨落,随他沉沦,引他重返千年之盛)
eekpiuh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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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布于:2019-03-03 15:52
chy3213:离笙姐姐,嘻嘻嘻回到原帖
和你的所有不期而遇都是我刻意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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