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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烛光 ( 张晓风)
他的头发原来是什么颜色已经很费猜了,因为它现在是纯粹珠银白.
他的身材很瘦小,比一般中国人还要矮上一截.每次,我都怀着敬畏的目光注视他.为什么,当我发现一个人,秉赋了我所钦慕的诸般美德,而他却偏偏是一个美国人呢? 他的眼光很清澈,稍微有点严厉,长方带尖的脸型衬着线条很分明的薄嘴唇,嘴角很倔强地向下拢着,向里陷着.使他整个的容貌都显露出一种罕见贵族气质. 那年,我是二年级,他就到学校来了.他是来接任系主任的.可是他刚来几天就贴出海报要招募合唱团员,我当时很从心里怜悯他,不过也有几分认为他是太幼稚太不明实况.其实当个系主任就够忙的了,何苦又自己另找罪受,他所征来的那批人马,除了少数几个,大部份连五线谱都认不清楚的.每天中午休息的时侯,他们就在二楼靠边的那间教室里练习.一首歌翻来覆去地唱了有个把月,把每个人的耳朵都听腻了,他们还是唱不准.后来记不清有一次怎样的集会,他们居然正式登台了.唱的就是那首人人已经听够了的歌.老桑先生急得一面指挥一面用他以前在大陆上学过的苏州话帮腔,结果还是不理想.其实那次失败并不意外──甚至我想连他自己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意外的. 意外的是四年后一个美丽的春天晚上.这被邀请坐在学校的大礼堂里.紫红绒的帷幕缓缓拉开,灿烂的花篮在台上和台下微笑着,节目单很有分量地沉在我的手中,优雅的管弦乐在台上奏着,和谐的四重唱缭绕而弥漫.我不能不感到惊讶,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这些年来,他用的是怎样的一根指挥棒. 我特别喜欢看他坐在书库里的样子.这两年来,学校不断地扩充,图书馆的工作不免繁复而艰巨,要把一个贫乏的,没有组织、没有系统的图书馆重头建设起来,真需要不少的魄力呢?我真不晓得他为什么又和这种工作发生了关系.那年我被分到图书馆做工读生,发现所有的旧次序都需要另编,真让我不胜惊骇.每次,当编排书目的时候,他好像总在那里.安静地,穿着一身很干净的浅颜色衣服,坐在高高的书架下面,很仔细地指导工作.他的样子很慎重,也很怡然.日子久了,偶然走进书库如果他不在那里,我好像也能看见一个银发的影子坐在那儿.好几次,我很冲动地想告诉他那四个字──皓首穷经.但我终于没有说,用文字去向一个人解说他已经了解、已经践行的真理,实在有点可笑. 想他是很孤单的,虽然他那样忙.桑夫人已经去世多年了,那天,他在办公室见我,用最简单的句子和我说话.他说得很慢,并且常常停下来,尽可能的思索一个简单的字汇. "哦,是你吗?"他和我握手. "我要一张你的照片,"他很温和地说,"那个捐款的人想看看你." "好,"我渐渐安定下来,"下礼拜我拿给你." "我可以付洗照片的钱."他很率真地笑着. "不,我要送给你!" 那次以后,我才发现,原来他那清澈的双目中有一只是瞎了的!那天我和他坐在一辆校车里,他在中山北路下车.他们系里的一个助教慌忙把头伸出窗外. "桑先生."他叫着,"今天坐计程车回去吧,不要再坐巴士了." 他回过脸来,像一个在犯错的边缘被抓到的孩子,带着顽皮的笑容点了点头. "你看,他就是这样.人病着,还不肯停."那助教对我说,"并且他有一只眼已经失明了,还这样在街上横冲直撞的叫人担心." 我忽然觉得喉头被什么哽咽住了,他瞎了一只眼!难怪他和人打招乎的时候总是那样迟钝,难怪他下楼梯的时候显得那样步履维艰.他必定忍受了很大的痛苦,什么都不为,什么都贪图,这是何苦来呢! "只有受伤者,才能安慰人."或许这就是上帝准许他盲目的唯一解释.学生有了困难,很少不去麻烦他的.常常看他带着一个学生走进办公室来,慢慢地说:"这个男孩他需要帮助."他说话的时候每每微佝着腰,一只手搭在那学生的肩膀上,他的眼光透过镜片,透露出深切真挚的同情--以致让我觉得他不可能瞎过,他总让我不由自己地想起一句话:"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屈身帮助一个孩子的人那样直." 他所唯一帮不上忙的工作,恐怕就是为想放洋的人写介绍信了.有一次,吴气急败坏地来找我. "我托错人了,人家都说我太糊涂,"她说得很快,不容我插嘴,"你知道,人家说凡是请他写介绍信的,就没一个申请成的,我也没希望了.我事前一点不晓得,只当他是个大好佬呢!" "你知道,他也写得太老实了,唉,一点谎都不撒."她接着说,"你说,写介绍信怎么能不吹嘘呢?何必那么死心眼?你说,这种年头…" 她走后办公定里剩下我一个人.想象中仿佛能看到他坐在对面的办公室里,面对着打字机,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斟酌,要写封诚实无讹的介绍信.但他也许不会知道,诚实并不被欢迎. 他的生活很简单,除了星期天,他总是忙着.有时偶然碰到放假,我到办公室去看他一眼,他竟然还在上着班,打字机的声音响在静静走廊上,显得很单调. 后来有次在中山堂听音乐,徐忽然跑过来,指着前面说:"瞧,那不是你们的老桑先生吗?他,很可爱." 节目即将开始,我却不自禁地望着他的背影,那白亮的头发,多沟纹的后颈,瘦削的肩膀.我觉得,他是那样年轻. 我忍不住抵了身旁的德一下. "这是为什么呢?德,"我指了指前面的桑先生,"一个人孤零零地、颤巍巍地绕过半个地球,住在另外一个民族里面,听另外一种语言,吃另外一种食物.没有享受,只有操劳,没有聚敛,只有付出.病着,累着,半瞎着,强撑着,做别人不在意的工作,人家只把道理挂在嘴上说说,笔下写写,他倒当真拼着命去做了,这,是何苦呢?" "我常想,"德带着沉思说,"他就像马太福音书里所说的那种光,点着了,放在高处.上面被烧着,下面被插着──但却照亮了一家的人,找着了许多失落的东西." 灯忽然熄了,节目开始,会场立刻显得空旷而安静.台上的光红很柔和,音乐如潮水,在大厅中回荡着.而在这一切之中和这一切之外,我看到一支小小的烛光,温柔而美丽,亮在很高很高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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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布于:2014-03-08 1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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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布于:2014-03-08 1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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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2014-03-08 2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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