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分享]那么骄傲

楼主^#

更多发布于：2019-02-24 12:54

当年，他有多么尊重她的骄傲，如今，她就同样多么尊重他的骄傲。

即便这骄傲早已令两人伤痕累累。

1

楚肖雨加班到大年二十九，夜里十一点，办公室里只有她桌前的一豆灯光，背后是漆黑的夜色，严严实实地笼罩着她，越发衬出她的孤独。

楚母忍不住打来电话，质问她是不是真的不回家，手机那头好一阵漫长的埋怨和牢骚。她失了耐心，伸手干脆地摁灭电脑屏幕，然后捂住泛酸的眼睛：“回，明天一早就回去。”电话挂断，她渐渐松开手指，看着那唯一一盏亮着的台灯，僵了很久，才抬手关掉。

她坐了五个小时的大巴，又转了两个小时的小客车，到家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刚好踩着点吃了顿年饭。屋外爆竹“噼里啪啦”地响着，她扯起被子蒙头大睡。到傍晚时，母亲又忍不住，做样子敲了两下门，然后径自推门而入，坐到她床边问：“在那边有没有找对象啊？”

她翻了一个身，将背留给她。

“唉，当年你要是好好把握那姓乔的小子就好了，人长得好，家里条件也好，对你也好……”

她还在絮叨，楚肖雨已经一骨碌坐了起来，说晚上有同学聚会，不在家吃饭了。

她原本并不打算参加那场同学聚会的，只是家里实在待不下去。

回来得匆忙，她没有带合适的衣服，也懒得梳妆打扮，简简单单地扎了个头发，素颜朝天就去了。她压根儿没有想到，乔帆会回来。

他们斜对过坐着，桌子很大，中间也摆着装饰花，两人基本上很难有机会对视上。于是，她全程乖乖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席间，班长大人突然嫌那花碍眼，央着服务员撤了。她一惊，才抬眸，就意外地撞入了他的视线。

十年了，十年了啊，为什么她还会心跳加快，心脏“怦怦怦”快要跳出胸膛？

他依旧是从前的样子，落拓潇洒，眉宇间一股自身而来的傲然，就算他竭力泯于众人，可举手投足间却有令人瞩目的光彩。

那短短的对视，让她自乱了阵脚，他却仿佛只是不经意地垂下眼睑，低头饮尽杯中酒。

“别顾着自己喝啊，”班长大人举起杯来，对乔帆说，“下次要带女朋友来啊。”

她眸光一闪，低下头去。

一旁的女同学打趣起来：“下次就是老婆啦，乔帆马上就要结婚了。”

楚肖雨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表现出异常，她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面上波澜不惊，决计不能露怯。场上也热闹起来，大家逼问着乔帆的恋爱故事。突然有人问：“乔帆，你才认识你老婆没多久，怎么那么快就决定结婚了？”

乔帆垂着头，头顶的灯光照出一道薄薄的暗影。他不说话，别人倒也摸不透，纷纷左顾右盼，懊悔问了个蠢问题。过了好久，他突然伸手拿起酒杯，在桌子上轻轻磕了几下，轻笑了一声，然后蓦地抬眼看向她：“时间短有什么关系？和她那么久，不也没有走到最后？”

她手一抖，差点将杯中酒泼洒出来。

后半程的宴席上依旧热热闹闹，嬉嬉笑笑，楚肖雨如坐针毡，找了个理由，匆匆落荒而逃。

仿佛没喝尽兴，她又在小商店里买了一打啤酒，提着袋子，在夜色中摸去了老街里的那座桥。反正都没人，她也懒得顾虑形象，坐在桥沿上，一边喝酒，一边看着桥下匆匆而过的流水。

突然想起那一年，他就是站在这里，大声地朝她喊：“楚肖雨，你真的不打算以后嫁给我吗？”

风声鹤唳，红灯笼摇摇晃晃，流水卷走他当年破碎的喊声。楚肖雨闷头灌下一口酒，伸出手，却摸到了一脸泪。

2

遇到乔帆，是在上高一那年。

那年的夏天，全年级都是例行参加军训。一群从未相识的男孩女孩扎堆住进了镇外市里的炮院，她和另外五个女生住一起，才两三天工夫，大家已经可以自如相处。

转折点是在第四天的晚上，寝室熄灯早，可是室友卧谈起来却没完没了。突然有军官老师查房，走进来环视一圈，没收了她们的方便面，然后指着楚肖雨说：“明天中午来我办公室一趟。”

她心惊胆战地挨到第二天中午，才刚刚跨进办公室，就看到了一排同样罚站的女生。

军官老师笑眯眯地走进来，说：“军训完有个文艺晚会，咱们得选个主持人，你们先自我介绍一下。”

楚肖雨是当选的那一个。

晚会上，她一身雪白长裙，又化了点淡淡的妆，笑起来明眸皓齿，台下男生纷纷吹起口哨。

她也留意到了第一排有一个男生，眉宇落拓，笑容明朗，就那么直接地望着她，露出一口大白牙，大大方方，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

她一边说着台词，一边在心里想：这人怕不是傻吧？

第二天是军训最后的汇报演出，男生方阵队表演完一套擒拿操，踢着正步从她们的队伍前经过。稍作停留的时候，末尾有个男生探出头来，问她：“喂，我看你挺眼熟啊，昨晚我们见过吧？”

她抬起头，是昨晚那个男生。

有别的男生打趣：“乔帆，你这搭讪有点low啊，她不就是昨晚那个主持人嘛。美女，当然眼熟了。”

她没搭理，一个右转，跟着队伍走了。

后来，在回校的大巴上，乔帆又出现了。不知道他用什么条件换走了她隔壁的同学，悄无声息地坐到了她身边。车子快要开回学校了，楚肖雨这才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感觉脑门儿有点疼，她正伸手揉着，身边响起他的声音：“完了，玻璃被你撞碎了。”

她还睡意惺忪，闻言当真扭头看了一眼，旋即反应过来，狠狠地瞪他，从书包里掏出一顶帽子，盖在了脑门上。乔帆见缝插针，对着她的帽檐说话：“我想起来了，在昨晚之前咱们就见过。我们住同一条街，你家是开裁缝店的吧？”

她猛地扯下帽子，盯着他看了半晌，心绪渐渐平静下来，这才皱起眉头：“你吵死了。”

说完，她扭过头看向了窗外。

“那咱们回家顺路，一起走呗。”

“不顺路。”

“没事儿，你要是不想并排，那我跟着你呗？”

那个夏天，她的耳边充满了乔帆聒噪的声音，伴随着的是教室天花板上“吱呀吱呀”响的风扇，还有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字发出的摩擦声。

这是她命运的转折点，就从现在开始。

她坐得笔直，瘦削的肩膀上有一条不易被发觉的线头，那是母亲亲手缝缝补补的心血。没有人看得出来，这件校服，是被人穿过又洗过无数次的旧衣。

没关系，她以后可以给自己买新的。

未来都是新的。

3

楚肖雨没想到，乔帆会追到家里来。

那天已经是晚上，她在客厅窗边下一块狭小的地方写着习题，门外突然有脚步声响，接着有人掀起门帘探进来半个身体：“请问，现在还能补衣服吗？”

母亲忙不迭把人迎进来，她觉得那人的声音耳熟，抽空回头看了一眼。

乔帆对上她的视线，笑起来，跟她打招呼：“写作业呢。”

她突然觉得脸烧得热，忙不迭回过头去，低低地“嗯”了一声。

乔帆从袋子里翻出一条运动裤递过去，说是自己打球时摔破了膝盖，裤子破了个洞，要是能缝好，他也就省得再买了。见有生意上门，楚母连连说没问题，点了灯，戴上眼镜，认认真真地开始缝补起来。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除了针线的声音，就是楚肖雨的写字声。沙沙的，很悦耳。乔帆一直看着她的背影，依旧坐得笔直，一刻都不曾松懈。他是那种懒洋洋长大的男孩，不太理解为什么她会活得那么生硬，好像也没什么开心的事，一天到晚都凶巴巴的。

正想着，楚母突然打断了他：“好了，你看看还有没有问题。”

明明是打了补丁，不细看却根本发现不了端倪，乔帆由衷地赞叹：“阿姨，您手艺真好！”

楚母笑嘻嘻地让楚肖雨送客，还去掉了乔帆缝补费的零头。同学嘛，当然要互相照顾了。楚肖雨不情不愿地推开椅子，背着手，趿着拖鞋跟在乔帆后头走。等下了楼梯，她突然加快步伐，一下子冲到了他的前面。走着走着，她停了下来，头也没回，冷不丁说道：“你以后别来我家了。”

乔帆以为是自己没提前打招呼，太唐突了，正要解释，又听她说：“我不喜欢同学来我家。”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闪过一丝低入尘埃的自卑，然而乔帆并未捕捉到。

半个月后，班上有一场合唱比赛，班主任安排组织队长乔帆去购买演出服。乔帆突然提议：“老师，楚肖雨家里是开裁缝店的，她妈妈手艺特别好，我们不如找她妈妈定做吧。”

话音才落，楚肖雨猛地抬起了头，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但很快就烟消云散。

那天放学，乔帆照旧骑着车跟在她的身后。在路过老街里的一座石板桥时，楚肖雨突然蹲下身来，捡了个石子握在手心里。乔帆以为她是哪里不舒服，急忙停好车，匆匆赶上来：“怎么了？肚子疼？”

楚肖雨一动不动，浑身绷着，肩膀却渐渐颤抖起来。

乔帆吓了一跳，急忙掰过她的肩，却愕然看到她泛红的眼眶。他有些无措，一向麻溜的嘴也笨拙起来：“楚肖雨，你到底怎么了？”

“你是故意的吗？”她抽噎着开口。

乔帆蒙了。

“你故意让全班同学都知道我妈妈是个穷裁缝是吗？”她蓦地站起来，紧紧捏着那枚石子，想要砸到他身上，却又不敢，就掉转方向砸向他的车，“你养尊处优，见到穷人就想施舍怜悯是吗？我妈不用你来介绍生意，我们家也不用你来可怜！”

“楚肖雨……”乔帆愣住了，他从未这么想过，也从来没想过她会这么想。

“你不要再跟着我了，也不要喜欢我，我不配你的喜欢！”话音落下，她伸手捂住眼睛，又无力地蹲了下去。

乔帆走到她面前，试图拉开她的手。拉不动，最后一个惯性，竟反打到他的脸上。楚肖雨立即噤声，抬起朦胧的泪眼，结结巴巴起来：“对……对不起……”

乔帆其实是有点儿疼，但此时此刻，他却又有点想笑。憋了半晌，他才摸了摸鼻子，说：“我以为你不会哭的，一天到晚都凶巴巴的。”

她吼他：“我哪里凶巴巴了！”

“嗯，你不凶巴巴，你可温柔了。”他笑着，伸手戳了戳她的脸，一行泪水滑落到他的手指上。

“小雨点，”他继续，“我不是想给阿姨介绍生意，我是真的觉得阿姨手艺好，所以才第一时间想到的。如果你不愿意，我明天去跟班主任说……”

“算了，懒得麻烦。”她重新站起来，望了望他的自行车，幸好没砸出啥毛病来。

她继续往前走，乔帆匆匆跨上自行车，滑行着跟了上去。

桥下流水匆匆，桥上的行人也来来去去，万万千千，今夕何年。

4

合唱比赛之后，楚肖雨觉得自己有点儿不对劲了。

班里给她和乔帆起哄的声音也越来越大。有一次听写英语单词，老师看乔帆的本子上一片通红，就勒令他上台。他刚甩着手走上去，台下就响起一片起哄声：“楚肖雨！楚肖雨！”老师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真的叫到了她的名字。

她合上书本，磨蹭着走了上去。路过乔帆时，她耳朵里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嘻嘻哈哈。她红着脸，紧紧抓着粉笔。无奈乔帆还特别配合，一个单词都听写不出来，时不时凑近她，偷偷摸摸地瞄她写的。老师无可奈何地敲了敲讲台：“乔帆！不要离楚肖雨那么近！”

台下一阵哄堂大笑。

她率先写完单词，忙不迭地丢了粉笔下台，耳根后一片火辣辣的。就在她从乔帆背后走过时，手背无意中和他的摩擦到了一起。瞬间，她整个人都愣住了，在原地逗留了一秒，然后垂下头匆匆跑下讲台。

她开始躲着乔帆，那种失控的感觉令她没有一丝安全感。乔帆并不自知，反正她一向冷言冷语，他早就习惯了。直到月底的一次全校大扫除，迟钝如乔帆，也发现了楚肖雨的异常。

那天，班上的学生被分到了清扫校园的主路。她和乔帆并不是一组，她负责教学楼下的那一片主路，而乔帆是负责进校门之后的主干道。已经入秋的天气，地上落了一层枯黄的叶子，她握着大大的荆条扫把，吃力地将落叶扫到角落里堆着。

中途休息的时候，她回了趟教室，接了杯水，再捧着杯子下楼，从教学楼往外走。乔帆刚好打道回府，正从主干道往教学楼走。楚肖雨往前走了几步，正要转弯，突然看到了站在主干道上的乔帆。那时已经是傍晚，夕阳落在他的身后。他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她，没来得及收回自己失态的眼神。

楚肖雨喉咙一紧，凶他：“看什么看！”

乔帆突然扬起嘴角，在漫天的晚霞中笑了起来：“小雨点，你真好看。”

楚肖雨心脏一缩，差点把水泼了自己一身。她狼狈地丢掉纸杯，气势汹汹地冲上去，伸手挡住了他的视线：“你别看！不许看！”

乔帆歪过头来：“为什么？”

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憋了半天才蹦出一句：“我害怕……”

乔帆消化了很久，终于明白了女孩难以猜透的复杂心思。他笑了起来，春风得意地伸手从她鼻尖上拈走一小片碎叶子。在她发呆的时候，他问：“明天我过生日，会有好多人一块儿来我家玩，你也来吧？我去接你啊？”

5

一大早乔帆就等在了楼下。她不敢去确认，只不停地催促母亲去看：“他来了吗？在楼下等着？还在等？哦，你跟他说，我马上就好了。”

她对着镜子，第一次觉得自己丑爆了。

怎么都不好看，头发怎么扎都不满意，身上的裙子褶皱有些多，鞋子的颜色也不太搭，到底哪儿出了问题？她心慌意乱，最后索性拽掉头绳，将头发披散在肩头，拎起背包，匆匆下了楼。

只一眼，她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他。他倚在自行车上，双手揣在裤兜里。见到她下来，他的嘴角迅速扬了起来，朝她吹起了口哨，是一首童谣——《虫儿飞》。

那年她喜欢郑伊健，迷死了他演的陈浩南。从前只是在梦里想着，总有一天，会有一个黑马王子骑着摩托车载着她离开。哪里料想到，此时此景，坐在乔帆自行车后的自己，竟也幸福得想要飞起来。

那天是她第一次去到乔帆的家里，以前听说过他家境不错，但没想到会是这么不错。他们的小镇已经很老很旧了，然而他家却是崛地而起的四层小洋楼。第一层是车库，停着她不认识的什么牌子的轿车。第二层是客厅，洋洋洒洒来了一堆客人，除了同学，还有很多别的朋友。她被领进来，局促地站着，将自己提前准备好的礼物悄悄塞回背包里。

席间有一位女同学拿着蛋糕走过来，一脸感慨：“乔帆家真有钱。”

她没搭话，遥遥地看陪着朋友打游戏的乔帆，据说那个游戏手柄价格不菲。

“你不如就从了乔帆吧，以后就可以做富太太啦。”

女同学还在八卦，她已经默默地转身离开。

生日宴会后，楚肖雨跟着人群一同离开，乔帆应付了一下别的客人，突然追了上来。一行人都停了下来，他径直望向她的眼底：“楚肖雨，我有话跟你说。”

她又被大家起哄，然后独自留了下来。乔帆几步跨过来，弯着腰，笑眯眯地盯着她：“我的礼物呢？”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背包。她看到了他那些朋友送的礼物，几百块的球鞋、签名版的球衣、限量版的游戏光盘，而她的包里，却装着一个价值三元钱的钥匙扣。

她拿不出手。

乔帆以为她没有准备，声音低低柔柔的，像是在哄着她：“要不你对我笑一下？今天一天你都没有笑过。”

楚肖雨扯了扯嘴角，感觉自己笑得挺难看的。

算了，她想，然后低头从包里翻出那个钥匙扣。是一个小小的篮球模型，被她一直握在手心里，所以还残留着微温的体温。

乔帆眼前一亮，迅速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扣在了小小的篮球钥匙扣上。

他低着头，情不自禁地打量着。楚肖雨吞了口口水，问：“喜欢吗？”

他忙不迭点头，嘴角露出痴迷的微笑。

6

时光匆匆，眨眼高考在即。

乔帆问过她想要读哪所学校，却在听到校名时瞠目结舌：“那么远啊……”

是的，从一开始，楚肖雨就定好了做自己的人生目标。她要离开小镇，离开那间裁缝店，走得越远越好。可是这些她都没有说出来，只是一边刷着题，一边不经意地说：“分数还很高。”

乔帆闭上嘴，半晌才挠着头问：“体育特长生可以降低分数录取的吧？”

那年，楚肖雨日夜不分地刷题做卷子，而乔帆也挥汗在绿茵操场上。晚自习后，两人骑自行车一前一后地回家，路过那座石板桥，就着红灯笼微弱的灯光，乔帆翻出习题本，问她到底怎么解。

为了她的梦想，他也是拼尽了全力。

高考分数下来的时候，几家欢喜几家愁，欢喜的是乔家，他的分数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只是可惜，离往年的录取分数线还是差了那么一点，有点儿悬。愁的是楚肖雨，她发挥失常，被录取同样岌岌可危。

那天，他们头顶着头，凑在桌子前研究志愿到底怎么填，把握才能大一些。乔帆大笔一挥，通通填上了她的梦想院校。反正除了她想去的地方，别的地方他哪里都不去。楚肖雨咬着笔尖，心一狠，也在所有的批次里都填上了同一个名字。

结果却令人大跌眼镜，乔帆被录取了，楚肖雨落榜了。

那个暑假是令人窒息的，仿佛天空一直阴云密布。

“要不，我也不去了，我陪你一块儿复读。”

说这话的时候，乔帆是百分之两百的实心实意，可听在楚肖雨的耳朵里，却百般不是滋味。她一边收拾原本准备扔掉的课本和辅导资料，一边抬眼漫不经心地看他：“算了吧，明年你就未必能考得上了。”

两人达成共识，乔帆先去，等着她下一年再去。

楚肖雨没有去复读学校，直接在原来的高中降级留读。原本的学弟学妹突然变成了同班战友，她内心深处的自卑感再一次从烂泥之中抬起了头。

一开始，乔帆还常常回来看她，后来因为来得太勤了，引起了同学们的一些非议，她也觉得影响不好，渐渐就不让他回来了。那年寒假，她奔波于各个补习班，乔帆回来过年，两人却一面都没能见着。

曾经的好友偶然跟她打电话，问到她的近况，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多了一句嘴：“小雨，其实我后来听人家说，你的名额是被人顶替掉的，原本你的分数够第三批次补录的。”

她也早有耳闻，所以只是淡淡地敷衍；“哦，算了，都过去了。”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女孩还是没忍住：“顶替你的名额，其实……就是乔帆……他爸爸找了关系，挺牛的……”

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楚肖雨的耳边已经是一阵电闪雷鸣。

大年三十的晚上，乔帆打来电话，祝她新年快乐。她紧紧握着电话，在最后要挂电话的时候，突然说：“还有半年，这半年你都别来找我了，我想专心一点。”

母亲手里拿着针线路过，透过镜片看她，随口问：“乔帆呀？让他来家里玩？”

她不知内心的恶魔什么时候探出了头，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了，他瞧不上咱们家。”

他是只要动动嘴皮子就可以达成愿望的人，而她是奋力奔跑却依旧难以捕捉梦想的苦行僧。

7

那年高考过去得很匆忙，楚肖雨已经不太能回忆起来了。两人关系的缓和，也从她成功跨入象牙塔的那天开始。他们虽然成了学长学妹，却也成了榜样情侣，羡煞了寝室里的其他室友。

在楚肖雨上大二的那年，乔帆艰难地做出一个决定，他决定服从父母的安排，去报名大学生参军。因为他的成绩并不理想，如果能顺利入伍，到时候他们也可以更好地帮他安排工作。在征询楚肖雨的意见时，楚肖雨正坐在图书馆里啃资料，第一时间冒进脑子里的竟是一声冷哼。不过她没有哼出声来，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时，脸上的表情已经意味深长。

乔帆以为她是内心矛盾不舍得，自己默默回去和父母斗争了一个星期，最后楚肖雨打来电话，说：“你去吧，反正我会等着你。”

那年冬天，是近十年来最冷的寒冬，乔帆从遥远的北方给她打来电话。那时已经接近凌晨，寝室楼早就熄灯了，楚肖雨披着羽绒服，躲在阳台上，靠手电筒的光继续做着题。乔帆的声音哆哆嗦嗦的，第一句就是祝她生日快乐。

她愣了一下，真的是忘记了。

乔帆说：“我在站岗，只能偷偷跟你说一会儿话，也没办法回去陪你过生日。要不，我给你唱首歌吧。”

他吸了吸鼻子，开始小声地唱起《打靶归来》，好几段，挺长的，楚肖雨听着听着，就把手机搁在桌子上，埋头继续做起题来。一曲结束，他又吸了吸鼻子，问她：“我这里零下二十度，我裹着大棉袄还是冻得直哆嗦。你那边冷吗？”

她伸手拉了拉羽绒服，摇起头来：“我在被窝里躺着，又怎么会冷。”

又过了一会儿，室友醒来，到阳台拿忘收的毯子，看到她，不由得诧异了：“都几点了，你怎么还在做题啊？”

她不好意思地一笑：“想考好一点儿，能一次考研成功，就不用来第二次了。”这是她当年高考时吃过的亏。

室友抱着毛毯，不解地摇头：“你男朋友家条件那么好，你干吗这么拼？实在不行，让你未来老公公走动走动，以后的路顺顺当当、平平淡淡，你现在这样，又是何必呢？”

冷风从窗缝里挤进来，室友哆嗦了一下，匆匆拉开门进去了。而楚肖雨却盯着自己的笔尖，不知道什么时候，笔尖已经在试卷上划了一道长长的痕迹。

不久之后，乔帆得到了消息，连夜打来电话，问她为什么要选一所更远的学校读研。他怕自己退伍回来，就很难追上她的步伐了。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甚至她自己都无法理解，为什么那颗逃离之心那么强烈。她要逃到哪里去？要逃到哪里才能结束这场夸父追日一般的穷途。

最后，她也只是淡淡地说：“那所学校的专业更好。”

乔帆屏住呼吸，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恳求：“留在这里不好吗？你有保研机会的。”

她摇头，眼底有些潮气：“我想去更高更远的地方看看。”

“好，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这次，你先等着我。”

“乔帆，”她低声叫住他，“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我竭尽全力想要抵达的地方，你轻轻松松就顺利着陆。这种感觉，我不喜欢。

8

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在那通电话后的第二个月。又是一年大年三十，两人都回到小镇同家人团圆。乔帆等在她家楼下，像当年那样，倚着自行车，可眉目间再没有落拓，也没了以往的神气，垂着头，浑身都散发一股惫态。

楚肖雨跟母亲买了年货回来，路过的时候以为自己眼花，还是母亲纳闷了一句，她这才敢确认。她停了下来，慢慢朝他走去，喊他的名字：“乔帆。”

他仿佛如梦初醒，抬起头的时候，眸子里闪过一丝失神。

缓了几秒，他才振作起来：“楚肖雨，我有话对你说。”

两人一前一后朝老街里走，路过那座石板桥，楚肖雨停了下来。身后的车轮滚地声也消失了，乔帆的脚步停下来，他问：“为什么？”

楚肖雨望着桥下匆匆的流水，突然问他：“有件事我一直都想问问你。”

他盯着她的背影，这么多年了，她还是那样直直地挺着脊梁。有时候觉得她心狠，仿佛没有温度，可偏偏一开始她就是这个样子，是他毫无怨言，心甘情愿跟在她的身后，走过山，走过海，走过桥，却很难走到她的心上。

他鼻子有点儿酸，哑着嗓子问：“你想问什么？”

楚肖雨转过头来，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脸上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问：“那年高考，其实是你顶替了我的名额进了大学，你知道吗？”

乔帆的眼睛里闪过震惊，紧接着，他仿佛受到了什么重创，脚步趔趄了一下，幸好撑着自行车才站稳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她的面前，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小丑。他拼命想要追赶她，想要对她好，却不知何时将她推入了绝境。

红灯笼摇摇晃晃，他一个大男人都快哭了。本来他想说这多小一件事儿啊，怎么就能分手呢？可是他又明白，不是这样的，这对于楚肖雨来说，已经是天大的事了。

“算了，”楚肖雨匆匆背过身去，“我想你也应该不知道这件事。”

“小雨点……”

她摆了摆手，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我回去了，有点儿冷。”

说完，她率先走下了桥，又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喊：“楚肖雨，你真的不打算以后嫁给我吗？”

她只是微微止步，接着，头也没回地走入了夜色中。

楚肖雨没敢给出自己的回答，就像当年她一早就对他说过的那句话——你不要再跟着我了，也不要喜欢我，我不配你的喜欢。她自卑却又太要自尊，自强却太过自私，他那样坦坦荡荡，一颗赤子之心玲珑剔透的，她根本就配不上。

她一口气冲回家，楼道里的灯坏了很久，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她就那样无力地靠倒在墙壁上，在黑暗中哭完了这一生的眼泪。

9

同学聚会的第二天，她收拾好行李，打算回去继续加班。母亲唠唠叨叨，嫌她不孝顺，却也忙不迭地把咸鱼和腊肉往她的行李箱里塞。临走之前，她接到班长的电话，说昨晚饭局结束后，服务员捡到了一串钥匙，问是不是她的。

她低头翻了翻包，发现自己的钥匙还在：“应该不是我的。”

“可是有你的照片。”

班长一句话，她的心中已经思绪万千，匆匆约好了地点，趁着最后一点时间赶过去。班长还是笑容可掬的模样，抬了抬眼镜，将钥匙从兜里掏出来：“喏，这还是你当年读书时的照片呢，我可没记错。”

她颤抖着手接过，看到了自己青春年少时的样子。原来，那时候的她就那么喜欢皱着眉头，一脸“生人勿近”的表情，难怪同事们都说她难相处。她笑了笑，视线落在了钥匙扣的装饰上。那是一个小小的篮球模型，有些年头了，被磨得掉了色，仿佛它的主人时常将它握在掌心。

她握住拳，低下头，正深呼吸想要抑制泪意，突然听到班长一声叹息：“其实，钥匙是乔帆的吧？”

她霍地抬起头来。

“有些话不应该告诉你，但憋了这么多年我也难受。其实当年乔帆退伍回来还是打算追去找你的，但那年他家出了事，他爸被双规，家里欠了一大笔债，他跟他妈卖了房子又卖了车，贴贴补补还了好几年。后来我们遇见，他说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他必须偿还了。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就问他还去找你吗，他摇了摇头，就没再说话了。”

楚肖雨一直抿着唇，没有回答。

班长继续叹息：“其实我是男人，我明白的，男人嘛，要面子，他肯定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了，再没脸去找你……”

“班长，”她打断他，“钥匙我就自己留着了，你别告诉他，我就求你这一件事，谢谢了。”

她拎起行李，转身就走。直到上了大巴，她才重新掏出那个钥匙扣，摸着小小的篮球，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当年，他倾其所有想给她的，她却并不想要。

如今，他一无所有，她又凭什么回头去索取，抑或是去怜悯？去施舍呢？

不，她不能。

当年，他有多么尊重她的骄傲，如今，她就同样多么尊重他的骄傲。

即便这骄傲早已令两人伤痕累累。

桥下的流水年年复年年地淌着，可是她清清楚楚地知道，灯笼易碎，恩宠难寻。

图片：5c5c56d02a3b3199.jpeg!600x600.jpg

喜欢11

100%

[美文分享]那么骄傲

最新喜欢：

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