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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愿意相信,在逝去的某个时代,有那么一种淳朴的胆怯,热血的鲁莽,酸涩的遗憾。 厨师张曦最拿手的一道菜,是糖醋排骨。 看上去极普通的一道菜,耗的是时间和耐心——先将小肋排切成小块,放入烧开的水中去煮,水不是清水,水中搁放花椒、八角、姜。煮也不煮熟,为的是去掉排骨上的血水。 第一道工序完毕,捞起排骨,往锅里倒油,烧至六分热,加冰糖,让冰糖在油里慢慢化开;然后,将排骨放进锅里,开大火,把排骨表皮炸酥。此时,加水,慢烧,待水收干时,排骨呈深红色,将大火转为中火,不停翻炒,直至炒出糖丝,再加醋,继续翻炒,均匀后,起锅、装盘、洒上一层芝麻。 张曦有一个儿子,智障。不会叫人,不会认字,但会蹲马步,打长拳。 很多次,我看见他牵着儿子,在宿舍区里散步;很多次,我看见他给儿子喂饭,儿子嚼着嚼着,蓦然喷他一脸;很多次,我看见他教儿子练拳,开口总是一句:小子,我看你骨骼清奇…… 在我看来,张曦是用做糖醋排骨的耐心,在训练儿子。 儿子是唐艳留给他的。 初二那年,电视剧《红楼梦》播出,风靡一时。张曦问我,你看唐艳长得像不像薛宝钗?尤其是脸型和嘴巴。 我点头赞同。 张曦和唐艳小学同桌。课间,一帮孩子聊天,这个说我爸是工程师,那个说我爸是技术员,都很自豪地样子。后来上课,张曦神秘兮兮地告诉唐艳:“我爸爸和他们的爸爸都不一样,我爸爸是古代人。” 初中俩人同班,张曦最讨厌学英语,唐艳却是英语课代表。 为了亲近唐艳,张曦请求她帮助自己学习。 黄昏时候,在宿舍区的花园里,我常看到他俩在亲密交谈,像在商议什么大事。走近一听,俩人在考单词。唐艳说:书。张曦答:book—b—o—o—k;唐艳说:汽车;张曦答:car—c—a—r。 活像间谍在对暗号。 张曦学得很认真,到如今,会说的只有一句:来是come去是go,点头yes; 摇头no。 高中,张曦和唐艳分开了——张曦成绩太烂,留在热电厂子弟校念高中;唐艳学霸一枝花,进了市重点第七中学。 七中在繁华市区,热电厂子弟校在偏僻东郊。 那时,电厂子弟校远有良田,近有铁轨,不时有货运火车从教学楼前驶过,人像坐在按摩震动棒上。离窗数百米远,两只赫然耸立的粗壮烟囱四季烟浪滚滚。 如今一切已消失殆尽,惟独视线依然开阔。 自从唐艳进了七中后,张曦就有几分自卑感。 市重点中学的班花,和一个子弟校的脏孩子之间,是有差距的。张曦这么想。 一晃到了高三,学习紧张,唐艳住校。周末,张曦会去七中找唐艳,和唐艳去吃小吃,吃烧烤。有时,去看一场电影,然后送唐艳回学校。 每一次,张曦都看着唐艳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铁栅门后面,才转身离开。 那时候,还没有移动电话,人们别着一只时尚的BB机。 在学校,唐艳一呼张曦,张曦便如脱缰野马,立刻奔出电厂宿舍区,去街上找公用电话。速度之快,系了死扣的胶鞋,都能跑掉一只。 公用电话计时收费,每分钟五毛。有个周日上午,我看见张曦拎着几只空啤酒瓶,匆匆跑下楼。 我问他去哪儿。他心急火燎边跑边说:“唐艳呼我,老子身上没钱,去把啤酒瓶卖了,赶紧回传呼。” 寒假前,张曦为唐艳准备了生日礼物,一只有公主在玻璃球里跳芭蕾的音乐盒。 张曦觉得,那个在白雪飘飘的玻璃球里跳舞的公主,就是唐艳。 唐艳生日当天,呼了张曦。张曦喜出望外,外套都忘了穿,就急匆匆跑出门。 在电话里,唐艳问了张曦一个问题:一般情况下,有男孩追求女孩,女孩该怎么办? 张曦摸不着头脑。 唐艳又说:跟你说吧,有人追我,是我们高三理科三班的班长,挺帅的,篮球打得特别好,有人叫他流川枫。 张曦头皮发麻。 唐艳催促:你说话呀。 半晌,张曦结结巴巴道:他、他跟你表白了啊? 唐艳说:表白了,今天是我生日,他想把今天,作为我们恋爱的开始。你说,我接不接受啊? 张曦觉得喉咙被两斤棉花塞住,几乎窒息。 他“啪”地挂了电话,跑回家,骑上自行车赶往市区。 当时,我在电厂宿舍区门口,看到他脸带杀气,一阵风似的飞奔而过,仿佛脚下蹬的不是脚踏板,是风火轮。 张曦和唐艳通电话时,已是黄昏。 电厂宿舍区外是一条土路,坑洼不平,张曦刚骑了几分钟,车胎就被扎破了。但他没停下来,依然速度不减地猛蹬。 沿途的人们,看见一个热血少年,骑着一辆轮胎干瘪的破旧自行车,在黑暗中独自狂奔。 当张曦赶到七中时,就像一只从汽锅里捞出来的炖鸡,浑身热腾腾,冒着雾一般的白气。 唐艳惊讶地看着张曦,问:“你穿这么少?” “我忘了,我热。”张曦语无伦次。 “吃饭没?”唐艳问。 张曦说,也忘了。唐艳说,我也没,我们去吃东西吧。 两个人在七中附近的一家面馆吃面。 张曦将大批面条往嘴里送。唐艳却没胃口,拿筷子挑着面条玩。 “男生喜欢一个女生,是什么感觉呀?”唐艳蓦然开口道。 “我没试过啊。”张曦冒汗。 吃完面,张曦送唐艳回学校。 校门口,路灯下,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唐艳远远的就看见了男孩,对张曦说:“等我一下”。 然后,唐艳跑了过去。 张曦呆立原地。 透过路灯昏黄的光雾,他看见瘦高男孩拉住唐艳的手,说了一句什么。 唐艳有些娇羞地低下头,复又仰起脸,冲瘦高男孩一笑。 和瘦高男孩说了几句话,唐艳踅回,对张曦说:“我觉得我动心了,想试着恋爱一次。” 自己喜欢的女孩儿,在她生日的晚上,告诉自己,她答应做别人女朋友了。 肝胆俱焚。 张曦后来想,如果自己抢先表白,会是什么结果? 他无法确定,唐艳是拒绝还是接受。 无论哪种结果,他都没有勇气。 他总有一些自卑。自己也说不清,这种自卑源于何时,因何而起。他一直以为,能和唐艳做个普通朋友,自己就很满足,很开心了。 他对唐艳说:“今天你生日,玩开心。” 唐艳说:“我们去一起玩吧。” 张曦说:“不了,我回电厂。” 其实,那天晚上,张曦没走,他在校门外,顶着寒风,站了整整一夜。 半年后,唐艳高考落榜,让所有人意外。 班主任说,这是早恋的恶果。 而这恶果只有唐艳一人品尝,瘦高男友考上了一所省外的大学。 那时,张曦已退学,在一家宾馆当了保安,早出晚归。 暑假快结束的一个晚上,10点多,张曦下班回来,刚进楼道,发现楼梯口坐着一个人,披头散发。 走近一看,是唐艳。 “怎么坐这儿?”张曦问。 “我爸骂我,家里呆不住。”唐艳流着泪说,“他也不要我了。” “谁?谁不要你?”张曦情绪有些激动,“男朋友?” 唐艳点点头,脑袋埋进双腿间,长发垂地。 张曦不知怎么安慰,翻来覆去说:“别难过,别难过。” 唐艳啜泣不语。 他们在楼道里坐了很久。 多数时间是沉默,张曦很想抱抱唐艳,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几次伸手,又缩了回来。 坐到深夜,唐艳说,我回家了。 张曦送唐艳送到5楼,唐艳进门,回头看一眼张曦,神色异样。 当晚,唐艳找出父亲长期服用的安眠药,吞了一大把。 唐父发现及时,把女儿送到医院洗胃。 唐艳住院的一个月里,张曦每天中午在宾馆里买一份白果炖鸡煲汤,然后骑一个多小时车,赶到医院,把煲汤送给唐艳,再赶去上班。 八月的阳光,暴力毒烈。十天后,张曦面若矿工。 瘦高男友始终没出现过。 张曦说:他起码该来看看你。 唐艳孱弱地摇摇头,说:不想让他知道,他和我分手了,他有新的女朋友,他们会去同一所大学。 张曦脸色阴沉,眼中有火。 铁路边,张曦手举菜刀,追砍唐艳的瘦高男友。 瘦高男沿铁路仓皇逃窜,如丧家盲犬。 瘦高男跑了几十米,跌倒在铁轨上。张曦赶到,欲举刀再砍,被围观的电厂职工死死拽住。 预审时,张曦交代,自己暗恋唐艳,嫉妒报复,遂拿刀砍杀其男友。 法院开庭,张曦因故意伤害罪,被处以四年有期徒刑,于同年秋天在峨边监狱服刑。 唐艳复读,次年考上了武汉的一所大学。 临行前,唐艳去峨边探监。 隔着铁栏,唐艳对张曦说:“我给你写信。” 他们通了一年信。 一年后,唐艳的来信越来越少,信中满篇心灵鸡汤。她鼓舞张曦,在狱中认真学习,生活依然美好。 一个是劳改犯,一个是大学生,彻底没戏了。张曦想。 有胆量放倒伤害你的人,却没勇气向你表白,也许这就叫爱情。 青春随同传呼时代,悄然逝去。 四年后,张曦出狱,收到唐艳的最后一封信。 唐艳在信中说,自己要结婚了,以后定居武汉。 张曦回信,说了一堆祝福话,都是虚张声势的坚强。 在社会上晃荡半年后,张曦报了个厨师班。 2005年,初中同学聚会。 唐艳从武汉回来,带着三岁大的儿子。 同学会上,有婚史的人,谈婚姻;有孩子的人谈孩子;有地位的晒地位;有钱的晒钱。 惟独张曦无话可谈,他迄今单身,在一家饭馆里当厨子。 有同学说,单身狗都是流浪狗,到处觅野食,荤素不忌。 张曦也不恼,自嘲一笑。 接着,大家谈自己的老公、老婆。 唐艳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有气无力地说:“我离了。” 班花离异,我们既意外又兴奋,纷纷追问:谁提出离的?孩子跟你啊?他外遇还是你外遇? 唐艳毫不避讳,爽快答:“他要出国,我们就分了,孩子归我。” 张曦沉默。 同学会后,张曦请唐艳到家里来吃饭。 张曦下厨,做了很多菜,其中一道是自己的拿手菜——糖醋排骨。 “没想到你做菜这么好吃。”唐艳说。 “你喜欢,我天天给你做。”张曦看着唐艳说。 “我可没这个福气。”唐艳微笑,笑中有苦味。 “你有。”张曦说:“你一直都有。” 唐艳垂下头,不说话。 饭后,唐艳抢着刷碗。 看着唐艳在厨房水池前忙活,张曦忽然有些冲动。 他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唐艳。 唐艳手一松,瓷碗落地,摔得粉碎。 “怎么了你?”唐艳僵立原地。 “初二的时候,我做梦,就这样抱着你。”张曦说:“不是在家,是在教室。你不说话,有点发抖。” 唐艳转过身,软软偎在张曦怀里,仿佛柔弱无骨。 “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张曦问:“哪怕一点点?” “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好。”唐艳说:“可那年,你拿刀砍人,我很怕你,非常非常害怕。” 张曦愣住。 “你那么冲动,不计后果,我吓坏了。”唐艳接着说:“今天看你做菜,发现你很细腻。” “那时我太年轻。”张曦说:“只想帮你出气。” “过去的都过去了。”唐艳抹去脸颊的泪:“知道我为什么离婚吗?” “不是说,他要出国……” “他和我离婚,是因为——儿子智障。” 张曦这才想起,同学会上,唐艳的儿子不笑不说话,痴呆看人,垂涎盯菜。 “张曦,能再帮个忙吗?”沉默良久,唐艳问。 “只要我能做到。” “帮我照看一下儿子。”唐艳说:“我有事要回趟武汉。” “交给我,放心。”张曦说:“等你回来。” “谢谢你。”唐艳忍着泪,说:“一直对我这么好。” 张曦想说,我愿意对你好,从小就愿意对你好,别人不对你好,我对你好。 他没说,他坚信,唐艳会懂。 唐艳一去不复回。 三年前,生下儿子后,她患上了肌萎缩侧髓硬化症。 这是一种罕见的绝症,迄今尚无有效的治疗方法。患者会在神志清醒的状态下,一点点失去运动系统的功能。存活率通常只有2到5年。 唐艳已坚持三年,终于走到生命尽头。 张曦赶往武汉,带回唐艳的骨灰。 至始至终,他没流一滴眼泪,只恨自己表白太晚。 当年,他相信别人说的一句话:如果不是相互喜欢,你的痴情就是别人的负担。 张曦买了很多玩具,和智障儿子一起玩。 据说,儿子最喜欢的,是一只有公主在玻璃球里跳芭蕾的音乐盒——那是当年,他来不及送给唐艳的生日礼物。 我愿意相信,在逝去的某个时代,有那么一种淳朴的胆怯,热血的鲁莽,酸涩的遗憾。 我愿意相信,在逝去的某个时代,有漫无目的的等待,有一个人的单恋。 我愿意相信,在逝去的某个时代,你传呼一个人,他穿越三条街去找公用电话亭。 我愿意相信,在逝去的某个时代,那些没有勇气的告白,都是留给时光的漫长情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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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布于:2018-10-27 1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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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布于:2018-10-27 1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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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布于:2018-10-27 19:35
棒棒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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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楼#
发布于:2018-10-27 1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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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发布于:2018-10-27 19:40
你还有几本没写完的45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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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发布于:2018-10-27 1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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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楼#
发布于:2018-10-27 1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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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楼#
发布于:2018-10-27 1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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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发布于:2018-10-27 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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