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七岁那年，陈黎黎爱上了大学城堕落街45号那家兰州拉面馆。星期一、三、五的晚上吃拉面，熬成乳白色的浓浓牛骨汤打底，滑入根根筋道现拉现煮的手工面，盖一个双面煎至微焦的荷包蛋，汤面上撒满碧绿的芫荽。星期二、四、六的晚上吃炒面，大火滚油爆炒之下，牛肉粒酱红，鸡蛋絮金黄，包菜丝青翠，较拉面稍宽的面条浸满了肉菜的油汁，在盘子里熠熠生辉。星期天晚上陈黎黎给自己安排的是隆重的大盘鸡，鸡肉Q弹滑嫩，土豆粉糯入味，刚出锅那会儿，能从堕落街头香到堕落街尾。 但大盘鸡太贵，最小份也要三十，而且分量太足，一个人实在吃不完。把胃撑爆几次之后，她只好忍痛放弃了，改吃同样赞的酸辣鸡杂炒饭。韩贞的出现挽救了陈黎黎与大盘鸡渐行渐远的感情危机。他跟陈黎黎是在生命科学院门口认识的，彼时韩贞刚从床上爬起来，蓬头垢面地去食堂吃饭，而陈黎黎正为自己拉不到实验指标急得满脸通红。生物学系的女孩子，苍白，羞涩，不善言辞，五彩斑斓的大世界与她们显微镜下纤尘不染的小世界相差太远，她还没有积攒足够的智慧足够的勇气足够的圆滑在它们之间穿梭自如。陈黎黎几乎是以赴死的心情在她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声音小得只有气声，“请问你愿意参加一项人体生物实验吗？绝对对身体无害，还有一百块补助……”头天晚上刚看完松岛枫合集的男生吓了更大的一跳，“人体生物……实验？！”其实他想得太邪恶了，陈黎黎所说的人体生物实验，只是用X光照腿骨，测算各年龄段人群的骨质疏松程度而已。思想。。心地却善良的韩贞欣然答应了陈黎黎的请求，痛痛快快地去生科院的实验室照了X光，照完后还提出要用那一百块补助请陈黎黎吃东西。那天刚好是星期天，陈黎黎一点也没犹豫，两眼放光地拉着韩贞直奔兰州拉面馆，豪气干云地点了她暌违已久魂牵梦萦的大盘鸡，大份。把盘子里的最后一点汤汁饭吃光后，韩贞被彻 底征服，他跟陈黎黎一样沦落为这家拉面馆的脑残粉，每天晚上雷打不动地来这里吃面。星期天晚上的大盘鸡，终于不再寂寞。略为遗憾的是，陈黎黎和韩贞如此痴心地苦苦追随，美艳的拉面店店长兼厨师却从来没有给过他们一个笑脸，更别提把他们升级为VIP客户打点折送点饮品什么的了。每次结账，他总是瞪着他那双乌漆漆的黑眼睛，面无表情地用并不标准的汉语报数字，“面十块，加蛋十二”，丝毫没有感谢惠顾或者欢迎再来的自觉。他像缅甸丛林里美丽慵懒珍贵至极的云豹，拥有足够的资本俯视众生。嘁，爱来不来，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类。而战胜不了口腹之欲的愚蠢人类，无论如何都会屁 颠屁颠再来的。唉，谁叫人家色艺双绝呢？二:第一次感受到冰山美人爱德华的善意，是在大二那一年的夏天。纵使吃了一年多的面，陈黎黎和韩贞还是没能跟店主小哥熟起来，连他的名字也没问出来，只好自作多情地叫他爱德华，理由是他的面瘫程度和天使光环跟剪刀手爱德华不相上下。那天实在太热了，面吃到一半，两个人渴得没胃口，于是到拉面馆旁边的小超市拎几瓶冻啤酒。回来经过街边的烧烤摊，陈黎黎好死不死把摊主端着的凉拌猪耳撞翻了，结结实实扣在一颗正趁着酒兴眉飞色舞吹房地产投资的大光头上，而韩贞不但没有及时冲上去道歉补救，反而看着那颗红油四溢的光头条件反 射地大笑起来……受到这般奇耻大辱，青龙白虎文了一身又被败了酒兴的光头哥和他一桌的弟兄彻底炸毛了，无论烧烤摊主如何打圆场，陈黎黎和韩贞如何赔罪，他们都执意要求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浑蛋赔一千块精神损失费，或者留下一根小指头谢罪。当时恰逢月底，两个人把身上的所有口袋掏个底儿朝天也才凑出八十七块二，这点零碎银子，对方压根连看都不看一眼。就在场面眼看就要白热化，两个吓得战战兢兢的小浑蛋马上就要尿崩的关键时刻，爱德华把捞面箕扔回锅里，在案头随手拿了把剔骨刀，拨开围观群众走了进来，用他黑得明显就是个异族人的眼睛定定看住气焰嚣张的那伙人，努力把汉语说得字正腔圆，“我的拉面，他们还没付钱。” “哟呵，你这个蛮子怕是活腻歪了吧？到底几个意思呀？”一个黄毛杀马特跳了出来。爱德华没理他，无意识地把玩着手里寒光闪闪的剔骨刀，把目光聚焦到光头哥的身上，面无表情地重复道：“我的拉面，他们还没有付钱。”或许在故乡望久了雪山冰川的缘故，爱德华的黑眼睛里盛满了那种千年不化的深邃与凉意，光头哥被他一看，竟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连酒都醒了，他悻悻地摆了摆手，“弟兄们，咱们换场子继续，不跟这种疯子较真儿！”光头哥一伙离开后，人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狗命被救下的陈黎黎更是被这种民族团结、肝胆相照的情谊感动得热泪盈眶，她从韩贞手里接过他用牙齿咬开的啤酒，动情地递给爱德华，要跟他连吹三瓶以示敬意。谁料对方并不接啤酒，继续用那种亘古不变的眼神 看着她，“两碗面，一个煎蛋，一份拍黄瓜，一共二十一。”陈黎黎和韩贞目瞪口呆地对视，双双无语凝噎。原来人家，是真的担心收不到钱……这血淋淋的真相让人挺受伤，但他们和爱德华的关系，总算有了一个新的开始。在后来的日子里，陈黎黎发现，除了对钱很较真儿，爱德华其他方面还是挺讲义气的，比如她做实验做到半夜需要他给她留碗面充饥，韩贞的画室偶尔缺个模特需要他救场，堕落街环球影院放特价票的时候他们有课不能去排队所以需要他近水楼台地帮忙抢几张。诸如此类，他都有求必应。你还能要求他更多吗？毕竟，他只是一个生性凉薄还爱财如命的异族美少年呀。三:大学四年，除了韩贞，爱德华是陈黎黎唯一的朋友，如果那样的交情也算友谊的话。与她同寝室的女生们，只是舍友，不是朋友。第一，她们一心想打扮得风情万种，却在背地里攒劲说真正风情万种的班花的坏话，说她开过眼角隆过鼻，到处勾引男人，一看就不是处。这种话题，留了四年男生头、只穿白T恤的陈黎黎不感兴趣，也不想参与。第二，她们得靠小抄才能不挂科，陈黎黎却每一门都是全年级第一，不论理论课还是实验课，是学霸中的战斗机。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屌到没朋友。所以，她们不喜欢陈黎黎，陈黎黎也不喜欢她们， 虽然一起住了四年，但大家君子之交淡如水。大抵来说，因为缺少朋友，陈黎黎的青春期显得很贫瘠，略微闪光的，大概只有韩贞灿烂的笑脸，以及爱德华天天煮给她吃的美味拉面。也因为这样，韩贞离开学校去法国留学的前夜，他们在爱德华的拉面馆里聚餐的时候，陈黎黎竟然喝醉了，然后借着酒意哭了，哭得很难看。“你倒是走了，可我呢？我怎么办！到底是留下来读研，还是去南京那家破研究所工作吗？呜呜呜……”爱德华看着她的眼泪，有些不知所措，乌漆漆的眼珠子像受惊的幼鹿，苦思良久，他终于选择跑去给她煎一个新的荷包蛋……吊儿郎当了一辈子的韩贞，脸上竟然出现了温柔的神色，他静静扣住陈黎黎的手，“乖，别哭，无论你的选择是什么，我都支持你。三年之后，你想留在中国，我 回来。你想去法国，我等你。”爱德华的热油锅吱吱爆响，陈黎黎低下头，放空了许久，方喃喃道：“爱德华，蛋糊了……”韩贞把她的手握得更紧，目光灼灼，“你还没有回答我。”爱德华铲过来两个煎糊的荷包蛋，一人盘子里丢了一个，“祝贺你们喜结连理，我请客。”陈黎黎看着那只黑乎乎的蛋，轻轻点了点头，继续嘤嘤哭泣起来。韩贞伸出另外一只手抚了抚她被啤酒和眼泪浸染成胭脂色的脸颊，宠溺地笑了，“傻瓜，三年时间很快的。以后想我了，就来爱德华这里吃一碗拉面吧。”街对面的KTV里，有人在歇斯底里地吼，我们是五月的花海，那歌声透过蹩脚的音响传出来，飘荡在五月 的晚风里，不知怎么的，竟有些凄惶。原来青春散场，也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情。酒劲渐渐开始上头，陈黎黎把脸埋在韩贞温热的掌心里，睡着了。四:如果想一个人就去吃碗拉面，不出三天就会把自己撑死吧，有骨气的陈黎黎才不会做这么没尊严没格调的事。韩贞在巴黎意气风发地画卢浮宫，画凯旋门，画金发碧眼性感撩人的法兰西玫瑰。陈黎黎就在她的实验室里手起刀落地解剖小白鼠、小白兔、大公鸡，研究论文完成得干净漂亮，无辜惨死的小动物尸体则拎给爱德华抵饭钱。别对生物实验室里出来的小动物们抱有偏见，它们可比你在菜市场买的健康多了。 陈黎黎每天忙到深夜，然后踩着昏黄的路灯光和香樟树的影子慢慢穿过堕落街回公寓楼。这个时刻，大部分店面都已经打烊了，街面上残留着等待第二天凌晨清洁工来打扫的零碎垃圾，密密簇簇的旧楼房里，隐隐约约传来不知名的乐声。陈黎黎喜欢这个时候的堕落街，像应酬了一天客人之后云髻凌乱残妆待卸却已睡眼惺忪的歌女，自有一种别样的风情。最重要的是，爱德华的拉面馆还亮着灯，虽然只是因为那个财迷鬼不舍得放弃对面KTV唱晚场的学生们的生意，可每次看到那盏灯，陈黎黎还是有一种风雪夜归人的温暖感。坐在和韩贞坐过无数回的靠窗的老位子上吃一碗热气腾腾的拉面，看爱德华在锅灶上麻利地准备第二天需要用到的汤底、面码和调料。她说十句，傲娇又内向的美貌店长只会回一句，可这就足够了。至少，这广袤寂静的长夜里，她不是一个人。 第一场西伯利亚寒潮来袭的时候，陈黎黎病倒在她的双人公寓里，室友跟男朋友出去旅游了，她浑身乏力，只好捂在厚厚的棉被里自生自灭，烧得天昏地暗。昏昏沉沉里，落在书桌上的手机震动了很多次，阳台上的窗子乒乒乓乓地响，有人翻进来，低声唤她的名字，然后扶起她擦汗敷冰，喂水喂药。这些她都记不真切了，再醒来已经是第三天上午，把手机充上电打开，一堆韩贞的未接来电，她回过去，他已经关机了，遥远的欧洲大陆，此刻正沉睡在满天繁星里。那么，是谁冒死从二楼的阳台翻进来照顾她？回忆着梦境里依稀仿佛吃过的美味大盘鸡，陈黎黎蓦然意识到，那个人，那个无微不至照顾自己的人，竟然是爱德华！认识这么多年一碗面钱也没少过的爱德华！ 或者是大病初愈比较脆弱的缘故，陈黎黎突然感动得有些想哭，她匆匆收拾好自己，胡乱找了棉衣围巾把自己包住，噔噔噔下楼去找他。在她病倒的这几天，这座城市下雪了，雪把天和地都染成白色，一切像鸿蒙初开时刻，什么都还来得及的样子。堕落街的积雪被行人踩结实了，结成了冰，有些滑，陈黎黎跑在上面，摔了好几跤，一次又一次栽倒在雪地里，走到拉面馆的时候，她已经成了个雪娃娃。她冲进后堂，穿着大棉服的黑眼睛男生见她进来，慌忙把手里的东西藏进了箱子里。女人的好奇心害死猫，陈黎黎也不例外，她歪着头，兴致勃勃地看着爱德华，“咦，那是什么？”爱德华摇头，把她往门外推，“没什么。” 陈黎黎越发上瘾，掰住门框不肯走，“我要看我要看！”男孩子踟蹰了许久，终于从箱子里把东西拿出来，递给陈黎黎。那是一张没有塑封的照片，边角都有些毁色了，但盛装起舞的少女，容颜依旧璀璨夺目，丝毫没有被时光侵蚀。着实太美丽了，陈黎黎看得有些呆，“她……她是谁？”爱德华伸出手指轻轻抚上少女的脸颊，像吐出珍珠一样矜贵地说出了那个名字，“阿莲娜。”陈黎黎由衷地赞美道：“啧啧啧，女神级别呀！难怪你要藏起来……对了，谢谢你……给我做的大盘鸡，治感冒疗效真好。” 黑眼睛少年翘起一个嘴角笑了，“要谢的话，谢你自己吧。你忘啦？上次你从实验室一共带了四只鸡来，一只都还没吃呢。”陈黎黎如醍醐灌顶，一拍桌子坐下来，“你不说我还真忘了！既然还有这么多存货，那就再来一份吧！”那个雪天的午后，裹得像只棕熊的女孩子，再没说一句话，一个人坐在靠窗的老位子上，静静吃完了整份大盘鸡，也彻底治好了她的感冒.五；夏天的时候，韩贞召唤陈黎黎去法国玩，他要带她去普罗旺斯看薰衣草。为了不辜负花期，陈黎黎做了很多准备，熬了许多个通宵提前做好导师布置的研究课题，跑了N多部门办护照和签证，留长了头发，减掉了小肚腩，买了好几条 风骚的长裙子，抱着翻译官软件学了很多句蹩脚的法语。爱德华惊讶地发现，完成这一切之后的陈黎黎，亭亭玉立，眉目清楚，不开口说话的时候，甚至算得上一个让人惊艳的女孩子。因此，他破例做了手抓羊肉饭为她饯行，并且没有收她的钱。这座城市去巴黎的航班只有一趟，时间是午夜三点，陈黎黎傍晚在面馆里气吞山河地吃完手抓羊肉饭，便蹦蹦跳跳地上了去机场的大巴车，“谢谢你的手抓饭，我会给你带礼物的。”黄昏里她的笑容，像一整座发光的水晶矿。爱德华也笑了，手里的面条越抻越长。可第二天清晨，他一打开店门，一大团花里胡哨的东西便倒在了他的脚下。那是抱着行李箱裹着大披肩靠在门上睡着了的陈黎 黎。爱德华拍她的脸，睡眼惺忪的女孩子揉了好久的眼睛才想清楚自己在哪里，然后气急败坏地干号起来，“都怪你！我吃太饱了，在候机室里睡着了，活生生错过了航班！你赔我啊！赔我松露蛋糕，赔我迷迭香小牛排，赔我薰衣草花田！”因为没睡好的缘故，她的眼皮有些肿，眸子却是清亮的，龇着牙齿无理取闹的模样，像只发怒的小兔子，白的。爱德华皱了皱眉，“好吧，我赔你。”原本只是想随便发泄一下的陈黎黎愣住了，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巴，“啊？”爱德华从来不食言，他买了奶油蛋糕，煎好小牛排，装进保温盒里，连同陈黎黎一起拎上那辆他用来进货的三轮车，关上店门疾驰而去。 他带着她穿过城市的边缘，沿着开满了粉色木芙蓉的乡间小路，一路开进了山里。那偏僻的山谷中，竟然真的有一片一望无际的薰衣草花田，那种梦幻至极的紫色，虽然不及普罗旺斯浓郁，但足以让每一个置身其中的女孩子发狂。陈黎黎穿着她的白色长裙子在里面奔跑，尖叫，疯够了才回到爱德华身旁，“太美啦！你怎么找到这里的？”爱德华在花田里的小块空地上铺好野餐用的碎花餐布，头也没抬，“我一个老乡在这里工作，他们还没开发完，暂时对外保密。”奶油蛋糕、小牛排，依次被摆在碎花餐布上。除此之外，还有一瓶超市特价58块的宁夏干红。山寨的薰衣草花田，配这样一顿山寨的法国大餐，格调刚刚好，陈黎黎很开心，不知不觉便喝至了微醺 周遭的一切，都在她的醉眼里变得动人无比。心满意足的女孩子舒服地叹了口气，“爱德华，你有梦想吗？”六月的澄澈天光里，爱德华乌漆漆的黑眼睛像骆驼，温柔又宁静，让人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用掌心捂住。他就用这样的眼睛看着陈黎黎，看了许久许久，似乎在用心思索，最后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有啊。我的梦想是赚足五十只羊、三十头牛，回家送给阿莲娜，让她过上好日子。”呵，对，那个美得仿佛用宝石雕刻出来的女孩子，她应该过上更好的日子。陈黎黎笑了，在被薰衣草花田映紫的天空下举起了酒杯，“来，干了它，让我们都梦想成真！” 六：看完薰衣草不久，陈黎黎彻底忙成狗了。她准备去法国，跟韩贞会合。她申请的是留学签证，整理个人成果，拿导师推荐信，联系法国高校，还要恶补变态至极的法语，如果不是韩贞每天通过视频欢欣鼓舞地给她加油打气，她真怀疑自己是否能撑得下来。等到把一切行程都敲定，出发在即，陈黎黎才发现宿舍里空方便面桶堆积如山，而爱德华的拉面馆，她已经整整两个月没有光顾了。也是时候戒掉了，不然的话，隔着那么高的冰山，隔着那么深的海洋，万一拉面瘾发作，千重山万重云之外的她如何自救？ 说是这么说，真到了走的那一天，她还是拖着箱子去了堕落街45号。毕竟，爱德华是她在这座城市唯一的朋友，从他那里出发，才算真正地离开。她站在街对面的晚风KTV门口，隔着人潮静静地看着爱德华，看他面无表情飞刀如雨地往沸腾的锅里削面片，夏日黄昏的金色映在他的刀锋上，揉进他的黑眼睛里。七年前那个盛夏的黄昏，她也是这样站在这里，隔着满街的喧嚣看着街对面美如神明的异族少年，整个人动弹不得。那个时候的陈黎黎，很迷古龙的小说，最爱是《天涯明月刀》里的傅红雪，眼前的他，不正是那个在漠北边城夜夜听雨打残更的孤独刀客？街还是那条街，爱德华，还是那么高贵孤独，那么像傅红雪，七年时间，仿佛只是她在夕阳光斑直射下产生的一场幻觉。 只有看着街上一张张胶原蛋白过剩的脸，陈黎黎才真正感觉到岁月的流逝，而她，也已经老了。她站到爱德华面前，微微仰起头看着他，“我走啦，再见！”美貌的拉面王子戏谑地笑了，“走吧，不要再睡过头错过航班啦！”那双乌漆漆的眼睛，真是要命啊，这么多年过去，还是让人有纵身跳进去的冲动。陈黎黎努力镇定下来，慢慢转过身，背对着他潇洒地挥手，“放心吧，这次不会啦，韩贞会打电话提醒我，你也早点回家乡娶阿莲娜！”她刚走出几步，爱德华突然叫住了她，“等一下！”回身明明只需要两秒钟，陈黎黎却仿佛经历了二十个世纪，她勇敢地把眼睛迎上去，却没有从男生的黑眼 睛里读出任何她想要的讯息。他只是浅浅地笑，把一块浓翠冰凉的小石头放到陈黎黎的手里，“这个送给你，是我从圣湖边捡到的石头，会赐给你好运气。”陈黎黎心酸地笑了，如果它能带来好运气，为什么不早点送给我，非要等到木已成舟的今天？不过，不能做太贪婪的孩子，否则的话，连神也会厌弃的吧。陈黎黎用洁白修长的手指把小石头拢在掌心，连同心底最卑微的祈望，最温柔的秘密。七：推着行李车一出机场闸口，陈黎黎便听到一阵轻佻的口哨声，还没抬头看，她已经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三年不见，韩贞的皮肤晒黑了许多，成了时下最流行的健康小麦色，这样的肤色配上他一如既往的灿烂笑容，整个人明朗无比，说他是太阳神阿波罗的私生子都有人信吧。看一眼站在他身边的女孩子，陈黎黎立马明白了怎么回事，那个马来籍的姑娘很漂亮，像颗在巧克力酱里打了个滚然后跳出来的珍珠，韩贞这么折腾自己，纯粹是为了跟人家配情侣色。阿波罗的私生子冲上来，给了陈黎黎一个大大的拥抱。这样一个干净、温暖、不含任何杂质的拥抱，真好，陈黎黎此刻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个拥抱。抱了很久，韩贞才放开陈黎黎，直接把她推进了下一个怀抱，抱着马来籍姑娘凹凸有致的曼妙身体，陈黎黎夸张地赞叹道：“哇哦，Mary，你可真有料！” Mary促狭地笑着，捏了捏陈黎黎的脸蛋，“你也很好呀，皮肤比视频里看起来还要嫩！”韩贞站在一旁，像扫描仪一样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陈黎黎，“啧啧啧，连苏菲·玛索的范儿都出来了，要不是经常视频聊天，谁敢相信你就是当年木兰广场上硬拉我去做人体试验的小沙弥？爱情果然是最牛X的整形大师呀……”打住，别误会，生活没有那么狗血，陈黎黎不是社会新闻栏目里远渡重洋来欧洲抓小三的正室，也没打算跟Mary姐妹相称共事一夫。从开始到现在，陈黎黎和韩贞只是朋友，一直是朋友，可以为彼此两肋插刀的好朋友。谁说男女之间没有真正纯洁的友谊？她和韩贞就是最好的反证。从在木兰广场上被抓壮丁做人体试验开始，他一直 用生命在帮陈黎黎。天天陪她去爱德华的拉面馆吃面当掩护，吃到烦，吃到吐，再吃到麻木。以身犯险得罪堕落街的混混大哥逼爱德华出手，用这种要命的方式跟他攀上交情。临来法国前夜不惜牺牲清誉佯装向陈黎黎表白，就为了看一看爱德华心里到底有没有她。就连最后陈黎黎离开C城来到这里，他也为她提供了一个华丽转身的最好理由。没错，他们从来没有在一起过，陈黎黎爱的，自始至终都是爱德华。七年前那个盛夏的黄昏，他从古龙的小说里穿越到堕落街头，以少年刀客的高贵与孤独将十七岁的陈黎黎收服。 别埋怨陈黎黎畏缩矫情，别责备她不勇敢，这是陷入爱情里的女孩子们常患的毛病。或许，唯有塞林格那句话能替她辩护。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莱斯特小姐。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她曾经有许多绝佳的机会可以强制自己离开爱德华，可她死皮赖脸拒绝了导师替她引荐的南京研究所，蜷缩在机场玻璃墙边的躺椅上看着午夜的星空硬生生错过航班。她还是想试着触碰他，她舍不得他。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如果没有把握得到同等的爱，我只好收回手。爱德华是射中陈黎黎心脏的一颗子弹，如果任由他 留在里面不取出来，那她迟早会死。她不想死，只好远远地离开他，试图把他从心里取出来。她不想死，因为她也有她的骄傲和尊严。八：陈黎黎清楚得很，工作不像爱情，它从来都不会辜负你，你付出多少，便可以得到多少。她原本便是用功的人，现下为了心无旁骛，更是努力到了疯狂的地步。来法国不到半年，陈黎黎一直研究的项目有了阶段性进展，基本上可以进入投产环节，可她还只是一个留学生，人微言轻，当地一些生物科技公司大都不愿跟她合作，即便同意，开出的条件也苛刻得吓人。思索再三，她决定自己创业，从小打小闹做起，也好过受别人压制。所幸有韩贞和Mary，登记注册，联系场所，一切都还算顺利，唯有申请贷款的时候碰到一些麻烦。也是，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外籍人士，没有正式工作，又没有固定资产可以做抵押，虽然金额不大，但哪个金融机构敢把钱随便借给你。陈黎黎每天跑断了腿，心力交瘁，却一直咬牙撑了下来，联系到第八家银行的时候，客户经理原本都已经摊手表示无能为力了，却又在陈黎黎告辞时叫住了她。这个法国中年男人有一双好看的鸽灰色眼睛，他紧紧盯着陈黎黎微敞的领口，眼中晶光大作。陈黎黎脸一红，下意识地捂紧胸口，准备夺门而逃。对方愣了愣，哈哈大笑起来，“美丽的东方小姐，请不要误会，你的确很让人心动，但我想说的是，你脖子上戴的那颗玉石也许能够帮到你。”陈黎黎心下一静，握紧脖子上用红绳穿起来的翠色石头，踟蹰道：“先生，它只是一颗普通的石头。” 客户经理笑着摇了摇头：“不，我对玉石略有研究，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小姐你戴的这颗，应该是真正出自和田的珍品，价值不菲。小姐要是愿意，可以把它作为抵押物来跟我们银行签署贷款协议。”陈黎黎把玉石从脖子上取下来，捧在掌心，突然忍不住大笑。人生真是荒谬，爱德华视财如命日夜劳作，一心想赚足五十头羊三十头牛回家乡娶阿莲娜，却身在宝山不识宝，随随便便把真正值钱的和田玉当作幸运石送给了陈黎黎。她可不可以理解为，爱德华毫无知觉麻木不仁地把她的爱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这正是神明对他的惩罚？他说这颗石头可以赐给她好运气，而陈黎黎真正希望得到的好运气是，成为一个足够凉薄的人，彻彻底底地忘记你。 这个空气微甜的午后，巴黎第九区的一家小银行里，美丽憔悴的中国小姐神经质地大笑又大哭之后，义无反顾地把手中那颗浓翠冰凉的小石头交给客户经理，在贷款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九：2014年的初夏，陈黎黎从法国飞回C城。她现在很好，比她自己曾经想象的要好多了。她的公司规模在不断扩大，产品都销往全球垄断性的那几家日化集团。她不用再挤经济舱了，头等舱安全，视野好，空姐随时服侍在侧。她几乎去过世界上每一个国际大都市，在那些地方参加展会、论坛，领略它们风姿各异的美。她的裙下多了很多倾慕者，他们当中，有大学教授、医生、企业家，都属于最聪明最时尚最有教养的那一群人，她让韩贞再一次大跌眼镜，“不敢相信， 你竟然真的成为了苏菲·玛索！”可让人遗憾的是，她还是没能忘掉爱德华。在每一个清晨，黄昏，午夜，她都会想起他，想起他那双乌漆漆的黑眼睛，想起来他的笑。他那双要人命的黑眼睛，让她没办法接受任何其他男人。所以最终陈黎黎还是赎回了那颗石头，带着它回到了C城。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把石头还给他，笑着告诉他不用再辛辛苦苦赚钱啦，这块石头足够让你娶回阿莲娜，还是厚着脸皮扑进他怀里，捧住他的脸要他不要回去找阿莲娜因为我要取代她？她只知道，她要回去找到他。与记忆里相比，C城显得很脏很旧，修地铁挖得整 座城市都乱糟糟的。曾经歌舞升平繁华热闹的堕落街，已经不复存在了。在它的原址上重建起来的，是一座每个小城市都会有的那种毫无特色的社区公园，修一个楼盘，搬来几棵树，筑几个仿古亭子，再在臭水塘里养一池暮气沉沉的荷花。堕落街已经死了，正如她的青春。而爱德华，也终于被她彻底弄丢了。这一天穿过小公园回宿舍的大学生们有幸看到了人生中难得一见的奇景，有个穿香奈儿套装已经不年轻的美丽女人，全然不顾风仪地伏在一棵快要死掉的香樟树上失声痛哭。那种哭法，幼稚又凄厉，像三岁的小孩子弄丢了最心爱的玩具，像饮过孟婆汤的孤魂野鬼站在望乡台上，却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十：六月，经常合作的那家公司举办答谢活动，请陈黎黎去度假，地点选在缅甸。“因为见陈小姐很少戴其他饰品，经常戴着这块玉，我想陈小姐一定对玉石很感兴趣，所以定的这条线。不知道这个安排，是否合您的心意？”那个年轻的华裔品牌经理浅笑着等待陈黎黎的回答。说是答谢活动，可度假的名单总共就他和陈黎黎两个，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可那又怎么样呢？她已经二十七岁了，而对方温文尔雅，细心体贴，是个很不错的发展对象。人啊，总是得给自己一条活路的。 陈黎黎欣然接过行程表，笑靥如花地点了点头。缅甸之行里，有一站是参观一个国际玉石博览会，也是那位细心的发展对象定的，虽然牛头不对马嘴，但有这份心意已属不易，陈黎黎尽量兴致勃勃，以免扫他的兴。博览会场地很大，两个人转着转着就失散了，陈黎黎松了口气，从一个甬道穿出来，想到室外透透气。谁料那甬道通往的并非室外，而是一个媒体演播厅，陈黎黎掉头想走，却被麦克风里传来的那个熟悉的声音死死钉在了原地。“Mr Edward，像您这种多金又英俊的男人，一定有过很多女朋友吧？”“呵呵，你猜错了，确切来说，我至今都没有过女朋友。”“呃，原谅我的冒昧，难道您……” “不不不，你又错了，我深爱过一个女孩，直到现在，仍然深爱着，可她……她不属于我……”“哇哦，现场的女观众朋友们，你们相信吗？”“年轻的时候，我非常爱她，可那个时候的我，太穷了。那种穷，不仅仅是物质上的，她所受的教育，她接触的朋友，她做的研究，她的整个世界，都离我很远很远。而当时的我，甚至连汉语都说不标准，更别提英语了。所以我，不敢向她透露任何一丝心意，更不敢阻止她投入别人的怀抱。”“怎么可能？现在你的玉石生意做遍整个亚洲，你可以用如此流利的英语接受我的访谈！”“是她改变了我，是她让我想成为更好的人。因为她，我努力积累资本，努力学习各种知识，努力振兴原本已衰败没落的家族生意。因为她，我不仅救了我自己，救了我的姐姐阿莲娜，也救了我的整个家族。我非常感 谢她。”聚光灯下，那双乌漆漆的黑眼睛仍然跟十年前一模一样的要命，让人忍不住想要纵身往里跳。“唯一遗憾的是，当初的我，没有亲口告诉她，我爱她。即便她现在已经结婚生子，即便她将来会掉光牙齿满头白发，我也会永远爱她，永远，祝福她。”“嘭嘭嘭”，一连串巨响惊醒了沉浸在回忆里无法自拔的爱德华，他抬起头来，有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冲进演播厅大门，绊翻音响线，推开目瞪口呆的主持人，径直闯进了他的怀抱。六月的曼德勒，日光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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