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分享]流萤有泪落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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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发布于：2018-10-13 10:25

这一世，她化为萤火，踏月归来。她归来时，曾暗暗发誓，不要再爱上他。她笑他、逗他，费尽心思抗拒着他的爱意，甚至选择嫁给别人，但这一切都徒劳无功，她终究还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
一
这天界，花容月貌的多了，月宫的嫦娥、九天的玄女或是曾经的花神青曼，都倾城倾国。但要说到谁是天界第一花痴，那非萤神白璎莫属。
万儿八千年来，从没听说过有萤火虫飞升的。这事儿稀罕了，小指肚大的流萤竟能成神，听说还占水神天大的便宜——被人瞧了一眼就顿悟了，还说不花痴，谁信呢？
且说当时流萤白璎飞升时，天帝见她小姑娘家修行不易，便封了个不大不小的官。既然是萤火虫，便做萤神吧。
水神方华第一次见白璎的时候，正在轮回镜旁闭目养神。忽然被人猛地推了一把，他睁开眼，看见一个圆脸大眼睛的姑娘正冲他打酒嗝，还扯着嗓子道：“喂，你还坐在这里啊。”
方华是个性子极好的神仙，倒也不恼，抬眼看看她，终于认出了这个姑娘正是日前方顿悟成神的萤神白璎，展颜一笑，道：“原来是你啊。”
白璎被他这一笑弄得有点儿蒙，猛地晃了晃头才醒了神，撑着脸坐到他对面，翻着白眼说：“难为你还记得我，不过我倒好奇得很，你一直在这儿坐着，究竟是在等谁？”
方华一愣，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轮回镜旁枯萎的曼陀罗，许久才怅然道：“你看这株曼陀罗，那是我未过门的妻呐。”
多年前，方华的兄长火神炎光自堕成魔，天帝命方华带领天兵将其剿杀，决战于这转轮台。
火神伏诛后，方华命人清扫战场，无意中发现轮回镜旁凭空长出一株曼陀罗。
转轮台无尘无水，这株曼陀罗眼看就活不成了，方华不忍，便取其本源三生之水浇灌，才使曼陀罗开出浅碧渐白的花朵。
但方华不知，后来这曼陀罗修炼成神，便是后世清丽绝色的花神青曼。
传闻花神青曼嗜茶如命，既然是美人，自然少不了献殷勤的。一连三个月，花神殿里日日飘着不同的茶香。可惜的是，这些茶都不对，对的只有一味茶，那便是水神方华泡的茶。
从此，无论风雨，青曼日日都要到方华处讨上一杯茶。可方华是天生的道骨佛心，悟的便是一个清静长生，不知何为情爱，对青曼自然不热络，多半是对坐无言，只听得见小茶壶煮水的咕嘟声。
可青曼却不这么想，后来竟一个人闯上九重天，在天帝脚下跪了三日，为的就是求一道旨意。
方华还记得那日，他如往常般煮着茶，甚至不曾注意到青曼的缺席。仙人之间的情分往深了说，也有为一段情而灰飞烟灭的，但往浅了看，大半不过是淡如水的交情。
但当他看见青曼时，眸中仍不免浮出几分惊诧：青曼素日常穿的衣裙破了口子，被风一吹更显褴褛。膝盖处有着斑驳的血渍，唇也是惨兮兮的白。
方华把这诧异闷在了肚子里，照往常让了座，又为佳人仔细斟上了茶。
青曼什么话都没说，将攥紧的卷轴递给了方华。这是青曼求来的姻缘，是天帝的旨意，要方华于三月后迎娶青曼。
他将那旨意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心里没什么别的感觉，想着天帝既然都下了旨，便就这么办吧。他仍像往常般送走了青曼，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
与方华不同的是，花神殿里可是人来人往，热热闹闹地筹备着婚事。
大婚当日，百花开尽，红妆万里，是个难得的吉日。可是那一日，从日出到日落，从黎明到黄昏，方华自始至终都没有现身。
白璎不由得瞪大了眼，看着方华问：“那天你为何不去迎亲？”
方华一怔，脑中闪过几个模糊的片段：好像青曼也曾撕心裂肺地问过自己，他看到青曼额间因愤怒而猛烈摇动的东珠……他扯了扯嘴角，苦涩地笑说：“我忘了。”
白璎差点儿咬断自己的舌头：“这么大的事儿你都能忘？”
他也笑，是啊，这么大的事儿他都能忘，怪不得青曼会怨他，任是谁都会觉得他是故意的，但他的确是忘了。那段时间他不知何故，总是脑中昏沉，往往恍神的工夫，一天便过去了，但这话听起来未免太像借口，他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那后来呢？”白璎问。
“后来？后来曼陀罗就枯萎了啊。”方华仍是笑着，弧度刚刚好。
白璎愣住了，猛然想起花神青曼早已于千年前灰飞烟灭，仙踪难觅了。她心里突然有点儿不是滋味，别别扭扭地站起来。她嫌弃地白了方华一眼，撇撇嘴说道：“你这故事没劲儿透了，委实不适合我这种盼桃花的小姑娘听。方华上神，有缘再会啦。”
方华看她扭头便走，还未来得及反应，却又见她转过身，冲他喊道：“喂，听我一句劝，你莫要在这儿等啦，花神青曼不会再回来啦。”
说完，白璎就背对着他挥了挥手，莹白色的纱衣被风裹挟着，仿佛随时会被吹散的样子。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方华突然觉得心头被扎了一下，他怎么觉得白璎的背影……和青曼有一点儿像。
二
方华第二次遇到白璎的时候，她正蹲在南天门外吃酒，见他过来，还塞了把花生给他。
方华往四周望了望，南天门仙人往来众多，却都对白璎避之不及，他好奇：“你独自一人在这做什么？”
白璎冲他摆摆手，将嘴里的酒咽下去，缓了口气才道：“你不懂，这儿风景好，我来此处赏景品酒，乃是人生一等一的乐事！”
风景好？方华眨眨眼，又仔细打量了南天门，诚然修得十分端庄威严，但离“风景好”的形容委实差了些。
“看，我就说你不懂吧，这天界四大门，唯南天门走得最多，故而此地乃整个天庭男仙往来最多的地方。来来，你且看看这些仙人的卓然风姿，是不是赏心悦目极了？”白璎一邊递给他个酒杯，一边得意地笑道。
方华终于了然，怪不得白璎不招人待见，委实也太恨嫁了些。不过他倒是觉得有趣，也不推拒，施施然坐下来，接了酒便喝。
“哎，你怎么不在转轮台那儿守着了？”白璎凑过来，八卦兮兮地问。
方华听见她的话，沉默良久才道：“我觉得你说得对，这么多年了，她都没回来，可能就不会再回来了……”
白璎哑然，状似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也就没再说什么。
几壶仙酿进肚，白璎发现自己大大低估了方华的酒量。她已有些晕眩，但方华依旧一派清明，她果断按住方华添酒的手，煞有介事地问道：“你……见过萤火虫吗？”
方华一愣，抬头望了望远方天际挂着的星河：“唔，我没有见过萤火，但我想可能是星辰的样子吧。”
白璎笑着摇了摇头，双手合拢，举到方华面前，缓缓摊开。只见一捧萤火虫从她掌间盈盈飞出，点点萤火，流光轻舞。
“萤火自然和星光是不同的，星辰是死的，你瞧萤火虫，如此拼尽全力地闪耀着，便是她短暂而又珍贵的一生呐……”
方华惊叹于漫天萤火，许久未言，待恍过神儿来，却发现白璎趴在他的膝头睡着了。
方华看着白璎娇憨的睡颜，不由得嘴角微翘。他以前从未留意过身边的女子，哪怕是青曼，也只记得她的沉默和倔强，但眼前的白璎，是这样的明快鲜丽。他默默地点点头，觉得这才该是姑娘应有的样子。
白璎以前从不觉得吃酒误事，直到她招惹了方华。
昨夜，她趁着酒醉，扎扎实实地睡了个好觉。清晨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方华正端坐在她卧房的一把太师椅上浅眠。
白璎一下就清醒了，用力把方华晃醒，急急地问道：“你送我回来的时候没被人看到吧？”
方华揉了揉眼睛，迷糊道：“你还怕被人看到？”
白璎气乎乎地凶他：“你懂什么？我还没成亲呢，要是被人看到你夜里进了我的院子，我还怎么嫁人呐？”
“那你看我怎么样啊？”方华挑眉，看着她半真半假地说道。
白璎嫌弃地撇撇嘴：“你都是有过婚约的人了，我才看不上呢。”白璎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果然见方华虽然还是笑着，但眸子不免暗了一暗。
“算了。”白璎烦闷地摆了摆手，“你怎么在我这儿过夜啊？”
方华苦笑：“如今，我也没别的地方好去了……”方华盯着白璎眼中闪过的那丝心疼，趁热打铁道，“其实，你的背影，和青曼倒是有七八分的像。”
白璎一怔，眼睛倏尔亮了：“没想到我正面长得不济，背影竟是绝色，上苍果然公道。”说完还不忘安慰方华，“本上仙体谅你，就勉为其难地收你做跟班。你今后跟着我，多看看我曼妙的背影，稍稍缓解思妻之苦，也算是我的一件功德。”
白璎自是难得的厚颜，好在方华不与她计较，笼着袖子笑吟吟地应了。
三
白璎收了一个了不起的跟班，已经觉得今天过得很圆满，但白璎仙途上最要紧的事，可不是收跟班。
做为史上最快成仙的神，白璎知道，自己这仙修得甚不牢靠。她寻思着，还是早点儿嫁个如意郎君，方保险些。只可惜，这天界的男仙，除了她看不上的，剩下的又恰好是看不上她的，这事儿怎么想都有些无奈。
好在白璎在天界还有几个交心的朋友，例如月宫的嫦娥就一直帮白璎惦记着这事儿。说话间便张罗了一出名为吃茶、实为相亲的月宫茶话会，日子便定在今天。
原本方华只是想看个热闹，可细想后才察觉出有些不对：嫦娥自己的问题都没解决，能张罗出什么好姻缘？加上白璎又是个万事不上心的，可别牵扯出什么孽缘。于是，不管白璎说什么，他都执意要跟着。
白璎拗不过他，只好两个人风风火火地敲开了月宫的门。
月宫有一棵十人合抱的桂树，枝丫晶莹、香花簇簇，便是传说中的姻缘树。树上缠着团团红线，每根红线上吊着一块木牌，上面篆刻着一个人的姻缘。
嫦娥确实是个有心思的，在这姻缘树下摆了个石案，备好茶水点心。就相亲来说，也算是占了个天时地利。
乍然看见如此之多的优质男仙，白璎欢喜极了，可是半天过后，她越来越觉得这方华是来找茬儿的。
说是替她把关，但方华这关委实也太难过了一点儿吧。水神大人一上来就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从身家背景到道行深浅，没有一处不过问的。众仙家被方华痛贬了一通，却碍着方华的品阶辈分，愣是不敢吱声，一个个都成了缩着头的乌龟。
后来方华说累了，干脆就往男仙身旁一站，再轻描淡写地冲白璎一笑。明眼人一看，哎呦，不得了，自然是高下立见。
白璎终于忍不了了，大叫着把方华赶出去，让他哪儿凉快去哪儿待着。
方华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也不觉得尴尬，施施然走出去，临了还遥遥地向白璎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片刻工夫，白璎已经与人聊上了，方华端详了一会儿觉得与白璎对坐的男仙，虽看着有些木讷，但眉眼还算端正，想来也是个性子温顺纯良的。他刚安心了些，就在转眼之间，不期然看见白璎笑弯的眼，他被这笑微不可察地扎了一下，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愣愣地靠着株桂树坐了下来，莫名出了会儿神。
方华虽然生而为神，但却不是顶聪慧的，自个儿懵懵懂懂地过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有个姑娘看上了，却落得灰飞烟灭的结局，好不凄凉。
他曾有段时间，记性莫名地差，整日恍惚，因此才会忘了与青曼的婚事。
不过是一个姑娘的欢喜，藏在日日的清茶里，盼他明白，好锦衣白马娶她回来。谁知因为他的无心之失，平白让她一段情长错付了去。
这样看，白璎不喜欢他是对的啊，既不懂得对人好，还会平白惹人伤心。他默默想着，突然有点儿失落。
“喂，想什么呢？走了。”白璎站在他面前，挡住沉沉落山的日头，正叉腰低头看着他。
他一怔，抬头问：“怎么，没相中吗？”
“甭提了，沒你长得好，却比你更不会说话。算了算了，回家。”白璎摆了摆手。
闻言，方华心思一动，也不站起来，对白璎笑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呢？”
白璎嘴一扁，无奈地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我也不知道。”
“那你想要多高的夫君呢？”
白璎想了想，随手比了个高度。
“是不是还要容貌端秀、道术高深？”
白璎看着方华，没搞懂他葫芦里卖的药，迷茫地点了点头。
方华突然拉住白璎的手，眼中笑开重重繁花：“那你想要的，不就是我吗？”
白璎腾地红了脸，赌气甩开方华的手，扔了一句“我想要比你更好的”，扭头便走。
方华忙追上去，暗地里却闷笑不止。白璎恶狠狠地瞪他，结果叫他憋了一路，差点儿没岔了气。
一路上，夕阳将两个人的背影拉得极长，高而挺拔的是方华，小而窈窕的是白璎，看顺了，也是难得的相配。
四
这些天，神仙们凑在一起必说的一件事便是萤神白璎费尽心思追求上水神方华，据说都住进一个院子了。
有些矜持的仙子，嘴上不齿白璎的行径，心里却是嫉妒的。看白璎那小院子，墙头门缝不知道趴了多少人。
是故，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对话就这么传了出来。
“小白，我看了个凡间的话本子，有些词不懂，你且跟我说说，什么是牵手？”方华把话本子抵在下颌，风吹散青丝，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白璎无奈，抓起方华的手，在空中荡了荡。
“那小白，什么是拥抱啊？”方华笑弯了眼，眸带天真惹人怜。
白璎偏头看了看他，张开双臂拥住了他。
方华笑开了花，准备再接再厉，却不妨白璎清冷的视线扫过来，让方华一颗火热的心不由自主地凉了一凉。
方华凝眸看过去，只见白璎眉眼深深，一字一顿地道：“方华，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方华一怔，他心想这种事情总不好让姑娘先说出口，但白璎既然问了，他也绝没有退缩的道理：“对，小白，我喜欢你。”
白瓔浅浅一笑，慢慢凑向他，唇却贴在他的耳侧。他心中一悸，不带感情的话传达心底，仿若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
“方华，过几日我就要和别人成亲了。”
方华脑子蒙了一下，像是被人闷头打了一棒，待回过味来，心中的苦涩漫上来：曾有个喜欢自己的姑娘辛苦求来的婚礼，却被自己搞砸了；现在有个自己喜欢的姑娘要出嫁了，他却真心盼着这场婚礼也能砸了。
方华强撑着抿出了一抹微笑，道了声“恭喜”，又问新郎是谁。
白璎冷冷地看着他，半晌才说：“方华，你还没有认出我是谁吗？”
白璎眼见方华的眸子渐渐成了灰，她笑了，笑得肆意妄为。这一回，终于是她赢了。
传说，季夏之月，腐草为萤。可见，花便是萤，萤便是花。
她是白璎，是夏夜踏着枯叶化萤而来的白璎，却也是曾经盛开在轮回镜旁的花神青曼。曾经的青曼爱惨了方华，虽然是硬求来的婚事，但也曾殷切想过自己嫁过去后如何相夫教子，却不承想因为这门亲事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归来后，白璎曾问过自己，悔不悔。白璎想，她不悔，但这一生，她不想这么活。青曼的苦心经营，是为了让自己能嫁给方华。但白璎的苦心孤诣，却是要方华尝到情伤的滋味，要他痛到撕心裂肺却无法诉说。
故而，白璎与方华的一次次相遇并不是偶然，她就是要他一步步爱上她然后再抛弃他。如今她的目的实现了，但不知为什么，白璎心里烦得很，抓了抓头发，觉得胸口闷闷的。
方华看见白璎抓乱的头发，忍不住伸出手想去顺平，却不防白璎一把打落他的手，恶狠狠地道：“方华，你欠我一场大婚，这次我成亲，你是来还是不来？”
方华看着自己伸在半空的手，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不知好歹。白璎的脸和青曼的脸在他眼前重合又分离，他只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浑蛋。
“小白，欠你的，我都会还上……”方华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半晌吐出一口气，一声不吭地走了。
五
白璎出嫁那天是个难得的好日子，与白璎交好的神仙都来了，新郎官抬着花轿吹吹打打地停在门外，就等着白璎穿着嫁衣走出她的小院。
可白璎端坐在院子里，梗着脖子，硬是一步都不动。她问了一句：“方华来了吗？”
所有人面面相觑，谁也闹不清这方华到底与这新娘有何干系。只不过有人好事，掰着指头算来宾，果然不见这新娘子口中的方华，几番交头接耳下来，一番流言蜚语就酝酿了出来。
新郎急了，面子上挂不住，求了个德高望重的神仙去请白璎出嫁。白璎却摇了摇头，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问方华来了吗。
那怎么办，只能等了，这一等，从清晨到午时，从黄昏到深夜。最开始，一些看热闹的宾客熬不住，拱拱手告辞；紧接着，新郎官嫌丢人，扔了花轿，逃似的往回奔；到最后，陪着白璎的只有嫦娥一个人。
嫦娥长叹一声，无奈地问：“你还要等多久？”
“等到他来。”
“他上回就没有来，你凭什么认为他这次就一定来。”
白璎笑了，发间的流苏因为这笑而急剧颤抖着：“我不管他，只是他若不来，我便不嫁。”
月上中天，嫦娥也须得走了，白璎一个人点起手臂粗的喜烛，面无表情地看着红烛淌泪。白璎原以为方华这次肯定会来，看来她又想错了。白璎咬住唇，身子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小白，咳，抱歉啊，我来晚了……”一只煞白的手推开院门，方华水色的身影站在月光下，歉然一笑。
白璎猛地回头，目光在触及方华时，脸上极慢地绽开一个笑，她说：“没关系，就等你了。”
方华极低地咳了咳，展开合着的手，掌心里躺着一簇朱砂色的合欢花。
白璎看见这簇合欢，不由得一怔，抬头看向方华，见他的脸色青白，双眸隐隐泛着诡异的红色，心头莫名一跳。
世人皆知，合欢花多为浅粉色，四海八荒只有一株合欢树能开出正红色的绒花，而这株合欢树长在不方山顶。不方山中有妖魔肆虐，唯有一路杀将上去，才能摘得一簇。
方华将这簇合欢别在白璎发间，融融烛光下，正衬白璎。白璎闭上眼，心想方华为了摘这簇合欢，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方华却丝毫没瞧出白璎的心事，只顾笑着说：“原想着给你摘簇合欢，讨个好彩头，没想到有些托大，耽搁了时辰。是不是已经错过吉时了？”
白璎一言不发地咬住唇，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在凡间游历时曾听说，新嫁娘出嫁时要由身边最亲近的父兄背出娘家方才吉利，我虚长你几岁，便让我背你出嫁，可好？”
方华自出世时便是神仙，这番说辞也不知从何处听来，便自顾自地信了。
白璎定定地看着方华，顺从地伏在他的背上，只觉得他浑身滚烫，竟似发烧了一般。白璎的一颗心仿若被火烤着，酸楚难当，倏然落下一行泪。
方華刚走了两步就意外地停下来，推开小院门：“呀，天黑了。”
白璎探头看去，只见院外一片浓重的夜色，月光被云层遮住，还真是伸手不见五指。
“不妨事。”白璎低低应了句，斜斜递出一盏萤火虫聚集而成的灯笼，照出莹莹的白。
谁知方华的脚刚踏出院门，就狂风大作，遮住月亮的云层倏忽散开，原本干净的月光变成刺目的红，打在方华身上，飞出点点火星。
一回头，白璎已经从方华背上跳下来，站在方华对面，提着一盏萤灯，穿着血色的嫁衣，似笑非笑。
原本弓着腰的方华，慢慢直起身，火焰随着他的动作燃遍全身，再看他的脸上已遍布焰纹，双瞳已然火红。
白璎嘴角勾起，冷冷地道：“别来无恙啊，火神。”
六
许久之前，天地间孕育出一对双生子，两人均是天生神力，一人御火一人控水。
两人本是九重天上的佳话，谁承想火神一朝心生邪念，自堕成魔。天帝命水神方华带领天兵天将剿杀火神。火神伏诛后，方华不忍兄长就此灰飞烟灭，私心将火神的一缕灵魄藏在自己体内，想着为兄长寻一线生机。
可火神的灵魄竟不知何时起了夺舍的心思，开始神不知鬼不觉地蚕食方华的记忆。其实若不是青曼，方华早就没了。
火神的第一次觉醒，便是在青曼大婚当日。彼时因为方华的缺席，青曼杀到他的府邸誓要讨个说法，却碰巧目睹了火神的觉醒。青曼拼尽全力，用自己的枯萎逼得火神再次沉睡，为方华争得喘息的时机。
故而一夜过后，世间再无青曼；却不知过了多久，世间有了白璎。
白璎抖开手中的萤灯，无数萤火虫聚集成一道莹白色的旋风，密密地包裹住方华全身。不断有萤火虫因沾染火焰而掉落，但更多的萤火虫衔着一点儿火神的灵魄飞向红月。最后，所有的萤火虫冲向圆月，再散开时，月光已恢复了原本的净白。
白璎俯身看向方华，他身上遍布的火纹慢慢褪去，入眼的依旧是她熟悉的眉目。
她，再一次救了他。白璎问过自己，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一世又一世，总是他……
曾经，她是花神青曼，念着心头那缕若有似无的茶香，满心满眼都是他，却不在意他的心他的眼根本没有过她。
这一世，她化为萤火，踏月归来。她归来时，曾暗暗发誓，不要再爱上他。她笑他、逗他，费尽心思抗拒着他的爱意，甚至选择嫁给别人，但这一切都徒劳无功，她终究还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
夜风起，白璎轻揽着兀自沉睡的方华，心里异常绞痛，眼中却是一片干涩，无论如何都流不出一滴泪。她俯在方华耳侧，轻声道：“自始至终，你我一直都在错过，看来你我终究还是无缘……”
话未说完，白璎周身突然爆出一团耀目的光芒。片刻过后，化作点点萤火，流离消散于天地间。
方华无知无觉地仰躺在天幕之下，没由来地，眼角慢慢沁出一滴泪。忽而，降下一场淅淅沥沥的急雨，好像在惊扰午后的一场清梦。
七
不知从何时起，三界之中多了个说书人。这说书人也奇怪，来来回回只说一段故事。
这段书，讲的便是天界水神方华的往事。说这方华曾取三生之水浇灌了一株曼陀罗，这株曼陀罗修炼成神后，便成了苦恋方华多年的花神青曼。青曼因为三生之水的缘故钟情于方华，却不知三生之水乃是方华的本体，用去三生之水后的方华神力大不如前，才叫火神有了可乘之机。
而青曼正因为拥有了三生之水，才克制住火神，逼其陷入沉睡。千年后，青曼化萤归来，唤作白璎，这一回，白璎为救方华，终是拼尽全力，同那火神同归于尽……
这一折报恩记，千万波折、步步错过，说尽世间有情人的宿命羁绊，闻者无不落泪叹息。这日，一段书说完，听众稀稀落落地走了，说书人正收拾着东西，一抬头，看见前排还坐着个小丫头，正低头吃手指。
说书人急了，怕是谁家的娃娃走失了，忙凑近了问：“小姑娘，你怎么还在这儿啊？”
小丫头眨巴眨巴眼睛，奶声奶气地问：“先生，我不懂，你说那花神姐姐明明知道水神哥哥不喜欢她，为什么不要命似的对他好？大人们都说，萤火虫的性命最是珍贵，活不过几天便要死了……”
说书人一怔，刹那间酸楚涌了上来，忙低了头，默不作声。
忽而，平白刮起一阵风，树叶被吹得哗啦啦地响，不一会儿，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小丫头见下雨了，忙跳起来，小手搭在头上，一边叫着“下雨了”一边冲出去。小丫头刚出了门，又想起说书先生还留在原地，忙扭回头看，不由得愣住了，原来先生他……哭了啊。
不知过了多久，小丫头听见先生闷闷地说了句话。
他说：“她觉得，因为爱，什么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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