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分享]上岸

楼主^#

更多发布于：2016-08-26 14:59

上岸

陈麒凌

郑阿雯十九岁的时候，住的是一条船。
岭南多水，江湖河海常见这样的水上居民，以舟为家，视水为陆，旧时唤作疍民，有轻视的意思。
那时郑阿雯还很瘦，留着齐眉的短发，皮肤虽黑，却质地如缎，夏天里穿件无袖的白棉T恤，脚踏一双人字拖，人群里不怎么出声，喜欢或者不喜欢都能从眼睛里看到，她的眼睛实在是美，不过大笑起来像个汉子，无遮无挡，惊天动地。
郑阿雯和同学欧小慧骑车去水库玩，看到一帮人热热闹闹地焗番薯，里面有个叫牛成峰的，恰好是欧小慧的远房表哥。于是大家一起玩，一起吃。牛成峰见郑阿雯不怎么过来吃东西，就捧了一堆焗好的红皮番薯给她，顺口介绍自己，大家都叫我峰哥。旁边的大家马上拆台，才不是，我叫他牛口水，我叫他牛魔王，我叫他小疯牛，我叫他老牛忙。郑阿雯大笑起来，完全不是刚才的文静模样，牛成峰吓了一跳。
那天回家，牛成峰骑车载着她，说是顺路。
到了江边，郑阿雯青石阶梯一路跑下去，轻捷地跳上小舢板，回头笑着摇摇手，荡开短桨自往水深处去。她家的船泊在百米开外，船头有只黑狗远远就摇尾巴，不知从哪忽然游来一群白鸭子，集在小舢板周围嘎嘎嘎乱叫，郑阿雯一桨打出些水花，鸭子们又嘎嘎嘎地跑了。正是日落时分，半边天云霞绯红，一直烧到水里，红彤彤满江都是。
牛成峰是供电局的一名安装电工，二十年前这份工是颇为人艳羡的。牛成峰穿衣打扮却像个知识分子，尖领衬衫扎在烫线西裤里， 38度也穿袜子皮鞋，这让他和那些穿灰蓝工作服的电工师傅有了区别，还有一样，他热爱文学。
那阵子牛成峰正读沈从文的《边城》，满脑子都是湘西的渡船和山头黄麂一样天真的翠翠，而眼前的江水云霞，小舟黑狗白鸭，让这个回头一笑的少女忽然有了文学意境的美，于是他的心里着了火。
郑阿雯和牛成峰拍起拖来。女孩子的初恋，新奇、喜悦，还有着小小的虚荣，她的男朋友单位好，有技术，人又体面。临近住家船的婶姨们都叹她命好，有本事，阿妈只是笑笑，依旧埋头上纲整网，转身把船篷上晒的小鱼干哗啦啦翻一遍。郑阿雯跪在舱里擦船板，厚桐油船板擦得光光亮，却把耳朵侧着，想听阿妈怎么说。后舱炉上的黑瓦煲煮开了粥，盖子突突地响，阿妈喊阿雯你还不关火，她赶忙手脚快快爬着去。
有一天牛成峰送礼物给她，彩纸包装着长方形的盒子，里面是一双皮鞋，奶白色的半高跟皮鞋。她说，我不穿这种鞋的。其实连人字拖她都不大爱穿，尽管牛成峰赞美她穿得俏丽潇洒。水上人自幼赤足亲水，脚丫子也有性情，要呼吸，要见光，自由惯了，受不得一点拘束。牛成峰把盒子再推过去，笑着说，星期六我带你回家吃饭，家族里老人家多，费事他们挑理。
月亮圆好的夜晚，船头雪白一片。郑阿雯悄悄爬起来，一双脚试起了新鞋，脚尖很有些挤痛，但是看起来多漂亮呵。她小心地走了两步，嘎达，嘎达，赶紧止住。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月下大江闪闪地流，天无边，水也无边，人在船上，顺着江流走，天大地大随处走。而这双美丽的奶白色皮鞋，将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呢？
牛成峰家里经济条件好，盖了栋三层的小楼，郑阿雯第一次在这样的人家里吃饭。饭桌上她很乖，不多嘴，少夹菜，吃完一口就擦擦嘴。牛成峰让她坐在二伯母旁边，因为这位伯母的娘家从前也是水上人，多少有点话说。果然二伯母一直在说话，她说你家里有几条船啊有没有做货运啊货运才有钱赚啊，你爸妈怎么不上岸买房啊买个这样的小楼住不比睡船板好，疍家佬很苦的餐餐白粥咸鱼这个菜你们吃不到的来呀多吃点多吃点。
那是她和牛成峰吃的最后一顿饭，接下来就分手了。
后来欧小慧告诉她，听说最反对他们的人是二伯母，她说疍家妹生的小孩读书笨，疍家佬的命不好，一世穷。常常这样吧，最痛恨弱者的人，是他们的同类。
夜里，郑阿雯把那双皮鞋丢进江里，咕咚一声沉下去，此外再无痕迹。
第二年郑阿雯和有才哥结了婚。有才哥是临近曾家的二儿子，因为天生晕船不能远航，便上岸做起卖猪肉的行当。郑阿雯还记得三四岁时，两家的船常泊在一处，阿妈把她放到曾家船上，小孩子用吊背带系住，续一条粗索绳绑在船柱，绳长刚够在舱里爬。那时他俩最喜欢扒在窗口望风景，你打我一捶我踢你一脚，谁能想到以后的事。
有才哥最大的好处是，总把她的话当一回事。
她说欧小慧戴了条金项链，男朋友送的，有才哥笑眯眯地说，你也有。隔天带回一条金项链，新的，卖了嘉陵摩托车买的，那是他全副身家。卖了车怎么拿货啊，郑阿雯只好把金项链卖掉，再把车买回来，还好无赚无蚀。当然啦，项链也美美戴了几天。
她说我要把这个档口拿下来。有才哥笑眯眯地说，没问题。当时没人看好这档口，南瓜小区刚开发，黄泥路坑洼不平，到处都是荒草尘沙。谁想到十年后三条主路开通，小公园建好了，六幢商住楼开盘，就连独门独栋的自建小楼也增至七八百户。而郑阿雯的猪肉档独此一家，生意无比兴隆。
她说，曾有才我告诉你，有一天我要买下那栋楼。有才哥仰头望了望，还是笑眯眯地，好，有手有脚有力气，买它。那栋小楼就在猪肉档对面，隔着20米宽的大路，天天都看见。三层半，有阳台，朱红色琉璃瓦，外墙镶着浅杏色的瓷砖。那时他们还住在棚屋，欠着债，女儿青青刚出生，小竹床上蹬着脚哭。
南瓜小区长大的孩子们给郑阿雯起了个花名，猪肉美少女战士。
永远的齐眉短发，冷酷的无袖紧身黑T恤，系着一条军绿色牛津布围裙，人字拖，叉着腿站在猪肉案板后面，上方的黑铁钩子挂着红红白白的五花肉，她手里握着的斩骨钢刀寒光凛凛，这是郑阿雯二十年不变的经典造型。
日日抡刀劈骨，郑阿雯的手臂练得结实紧致，隐隐见到三角肌，手腕也鼓出了小筋包，可是她的刀法却不怎么样。买的是前胛瘦肉，她割的一定连着条肥肉，人若不满意，她还声大大地说，你身上哪块瘦肉不连点肥肉？买一斤尾龙骨，她斫下那段肯定有一斤三，人若嘀咕两声，她就抓着刀喊，你以为刀有眼的啊。就近买菜的住户多为便利省时间，一般就默默认了。
偶尔会有个较真的，譬如小关阿姨。小关阿姨说，我买六块钱的中梅肉，你给我切了八块二太离谱，多一钱你都给我切掉。郑阿雯拿眼瞪瞪她，黑着脸割走一条边，剩下的肉掷在案板，塑料袋都不给。又贵、态度又丑，小关阿姨一路向街坊投诉，以后都不跟她买。哪知过了两天，小关阿姨又来了，排在后面弱弱地问，有靓排骨吗阿雯？没办法，儿子只爱吃她家的猪肉，谁让有才哥货源好呢？他每天半夜三点半起床，骑着摩托车往返两个多小时，风雨寒暑无阻，只为拿到最好的土猪肉，据说那个养殖基地的猪是放养的，吃玉米大豆杂鱼，整天在山坡上跑着玩，抢手极了，没关系还拿不到货。郑阿雯耳朵聋了，百呼不应。旁人对小关阿姨附耳道，你得罪她了，过几天再来吧，过几天她就不记得了。约莫挨过了一段日子，小关阿姨厚着脸皮再来，堆了笑问，阿雯，有靓排骨吗？果然郑阿雯已经没事了，有，靓爆镜。话说着，已从黑铁挂钩摘下两条排骨，咔咔咔斩成几段。小关阿姨心有不甘，我问问，你就这么快。郑阿雯眼睛一瞪，不买你问什么？小关阿姨总算学乖了，买买，当然买啦。
郑阿雯不总是那么蛮的，熟客或者她喜欢的人来了，阿雯有靓排骨吗？她便绵绵地递个眼色，等等。待到档口前的人稀少了，这才左右看看，从案板底下摸出两条上好的排骨，扔在电子秤上，带着邀功的喜色，够不够靓？同样是熟客或者她喜欢的人来了，她会宴请般热络地把一副猪肚子或猪脷摔在案板上，今天的货好靓，吃不？来客婉拒道，今天没带够钱。她便豪迈地说，拿去吃，钱随便几时给，记得就给，不记得就算。
司徒阿婆也算是她的VIP吧，十多年的老主顾，且十多年来每次只买一块钱瘦肉。司徒阿婆常年独居，除了买菜从不出屋，也不和街坊来往，几乎与世隔绝。这天早上阿婆很生气，她敲着拐杖骂郑阿雯黑心，一块钱猪肉就给这么少。郑阿雯忙哄小孩般说，好啦好啦，我给你补上啦。寻了块最嫩的里脊尖瘦肉给她，那司徒阿婆才愤愤离去。旁人不解，这阿婆有毛病吧，现在去哪里买一块钱的瘦肉，我看你最少给了她四两。郑阿雯挥挥刀，算了，七八十岁的阿婆气她做什么。
阿菲是郑阿雯喜欢的人。阿菲三十多岁的样子，慢声细语，白皙优雅，总是穿着一步裙和高跟鞋，办公室白领的打扮。郑阿雯和她说话，被这慢声细语引诱着，也会短暂地文雅两句，多谢承惠十二块两毛，两毛就不收你的了，慢走啊。傍晚收档的时候，郑阿雯一身汗酸疲惫，躬着腰在案板底下忙活。阿菲饭后出来散步，轻轻打了个招呼，裙子飘啊飘地在公园里走，郑阿雯的眼睛就粘着那个背影走。
生意好，钱银往来愈密，可惜郑阿雯数学太差，每一笔都要用刀尖在油垢重重的案板上列算式，不止，还要再列一遍验算。所以作为她的女儿青青，必须具备最强大脑的心算能力，不然怎么拯救美少女战士。南瓜小区的人们是看着青青长大的，爸妈忙着做生意，她一个小孩坐在地上玩泥沙，再大些，搬张小凳当桌子，看书背单词做作业。不知青青什么时候练出来的本事，能一边背课文一边算帐。郑阿雯回手给她一张百元大钞，猪颈肉八两，猪大骨一斤三。青青嘴里念念有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一边手接过百元钞，老练地捻捻，验明真伪，再从乌黑油腻的大木头钱箱里拈几张零钱找赎，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诗背着，从没出过一毛钱的差错。
青青不是天生的学霸，哪有小孩生来就刻苦学习的，老师告状说她不做作业，郑阿雯抓起青青的小手心就打，用文件夹上的塑胶抽杆打，疼，不留痕，也打不坏。那边有才哥听到女儿哭心疼坏了，又不敢拦，只跳着脚叫，打我吧，哎，打我吧。
郑阿雯对女儿说，你阿妈没文化，所以要你教我呀，你教我学英文，要是有个美国佬来买猪肉，阿妈就能听懂他说什么了。青青也把这话当回事，每天晚上都给爸爸妈妈上课，数学课语文课英语课，老师教了什么，她就回来讲什么，墙上挂着个小黑板，还提问，还布置作业。两夫妻坐在下面听，眼皮子困得直打架，表情却不敢不认真。放假了小老师也追在屁股后面教，阿雯一边铿铿剁猪骨，一边跟着女儿念apple、apple、banana，还挺有节拍。青青教累了，蹲在地上捧着腮，怎么美国佬还不来呢。
青青十五岁参加中考，总分全市第七名。报喜的电话打来，郑阿雯正帮客人刮猪脚毛毛。放下手机，她随手从案板下捞出两条小排骨。客人小心说，阿雯我家有猪脚就够了，排骨吃不完。郑阿雯说，送你的。客人问为什么啊。郑阿雯大声说，高兴。
也是那年，中秋前，郑阿雯买下对面那栋楼，一百三十万，比市价低了二十万。因那楼主是个特别迷信的人，家人常有小恙，就从风水上找源头，坚信是对门的猪肉档犯冲，那女人天天拿刀望着他家，煞气太大，住不得了。
中午人少，郑阿雯总要打个盹。三页小吊扇垂下一根驱蝇玻璃绳，曲曲折折地转着，她趴在油污污的案板上，睡得很沉。对面就是那栋楼，不一样的，从前睡醒，睁开眼看到的是别人家，现在那是自己家，千真万确，钥匙在口袋里叮当响。
这小区的公园也属于她了，她也可以像阿菲一样，吹着晚风，穿着裙子和高跟鞋在里面散步，还可以混在广场舞的队伍里蹦跶几下。不过裙子高跟鞋她只穿过一次，第二晚还是恢复了T恤短裤人字拖，舒服。
她把小楼的一层租给了甜品店，二层租给了咖啡屋，客厅厨房卧室都在三楼，邻居说多挤啊，她说够住就行，贪那么多地方做什么。有人含酸道，疍家佬惯住白鸽窝，悭吝。旁边的接口，不悭吝买得起楼？块块砖都是从咱们身上赚来的。郑阿雯才不管你说什么，反正说完还得买她的猪肉，还得心甘情愿给她钱。
有天欧小慧找上门来，张罗同学聚会的事。好久不见，自然近况说了半天。不知怎的说到牛成峰，欧小慧说他坐了办公室，日日上网叹空调，不爱运动，饭局应酬又多，现在大家都叫他肥峰，人肥得不像话，简直就是一头猪。
郑阿雯斜着刀拍拍案上半扇厚厚的肥板肉，雪花膘颤悠着，像不像这头？
欧小慧撇撇嘴，颜色还没这么好。
郑阿雯哈哈大笑，还那样，像个汉子，无遮无拦，惊天动地。
人说冤家路窄，可他俩的路竟是太宽，一直没再遇见过，城市那么小，不是真心想见的人，一辈子也见不到。
也曾想过狭路相逢，也许有一天他刚好来买猪肉，她该怎么办？要不要收钱，还是按批发价给他，说什么好呢，要不要挤出点笑脸？可是他怎么会来买猪肉呢，穿尖领衬衫烫线西裤热爱文学的人怎么会来买猪肉呢，哎，好笑。
后来就没空乱想了。总是记着一个人、一段往事还真不容易，要多没事干才有这份功夫，她真的没法记那么久。当然，也因为现在过得好。
有天她用一只无纺布环保袋，那袋子五年前买的，能装三十斤糯米，可如今轻轻一碰就碎成了片片。多少大不了的事也不过如此，年年月月过去，轻轻一碰就没了形状，那些碎片片也只够你笑一笑吧。
欧小慧说牛成峰被老婆逼着去打羽毛球，老友们组了个风骚队晚晚开打，不如你和有才哥也来吧。郑阿雯说我哪会打羽毛球。欧小慧说你那两手臂肌肉，一拍就把肥峰打趴下。郑阿雯大笑。
心里隐隐盼望一场羽毛球，有时候抡起切骨刀做个发球的动作，大家都不敢走得太近。也大手笔地买了粉红色的运动衣和白球鞋，新簇簇地穿了一身，有点羞涩地问有才哥，是不是很丑怪？有才哥笑眯眯地，靓爆镜，靓足一百分——以上。她向镜子里望一眼，老吗？有才哥想都不想说，我老婆几时都十八岁。
二十年，不老些是不可能的，她丰润了，也就显得不那么怯弱，但整体还是看得的，是好看的，嗯，她照了半天镜子，心里确信了。
周末，夫妻俩约好去打羽毛球。换了衣服出来，才八点，有才哥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这些年，他天天三点半起床，只除了每年的大年初一。没有假期，别想休息，怕不开档熟客会跑，怕不拿货关系会疏。
郑阿雯悄悄回房换下衣服，到底还是没去。
有时会想起十九岁那晚，身傍是水，头顶是天。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月下大江闪闪地流，天无边，水也无边，人在船上，顺着江流走，天大地大随处走。
其实她从来没觉得那船小。

喜欢10

100%

[美文分享]上岸

最新喜欢：

100%